“我住在这里。”男人说道,“就这些。”
他说话的语气好像在向别人辩解似的。仿佛在说我身上只有这么多可说的了,你就放过我吧。
“我在找人,找一个初中女生,她有没有来过这里啊?”
“没有,”男人回答说道,“我一直坐在这里,来过这里的只有一个人,但不是初中女生。”
“你确定?里面怎么样呢,不会在里面吧?”我又问。
“入口关着的,不会在里面的。”
男人说。我回头望向教堂入口,两扇门的木把手上的确挂着锁。一种徒劳感朝我袭来。
是不是我弄错了?我到底在什么地方弄错什么了呢?
想来,我根本没有任何可以找到立花樱的依据。
我久久不想站起来,即使我站起来也没地方可去。男人没有追问我事情的缘由,仍然如死尸一般坐在那里。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问道。
“没什么。”男人答道,“我没什么可以向别人诉说的。”
“这里的……”说到这儿,我借用了刚才那位老人说过的、令我无法区别的词汇,“你是这里的住持吧?”
“住持?”
男人反问了一句,随后他的脸上浮现出阴郁的笑容。
“对,”男人点了点头,“我以前是住待。”
“这里关张多长时间了?”
我并不是对这件事感兴趣,而是为了不站起来。为此我必须要找点话题,而目前在我周围唯一能够起作用的话题只剩下这个男人了。
“一年了,快一年了。我记得是去年夏天关门的。”
虽然男人并不是一副渴望聊天的态度,但面对素未谋面的我,男人还是毫无戒备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去年夏天,”我又说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的问题好像有点过了,男人没有回答我,反而是他的波长对我诉说起来。
男人表面很平静,他的波长却反应强烈。当我发现这个情况时,我们已经被隔离在世界之外了,比黄昏更加黑暗的夜色笼罩着我们,带着湿气的空气突然离我们而去。我的波长同平铺开来的男人的波长重合了。
“我可以问你话吗?”
我若无其事地问道。
男人略一犹豫,向我投来疑似评估我价值的目光。不久,他的视线仿佛对我逐渐不感兴趣似的失去了焦点。
“神?”男人喃喃道,“神?”
“你相信这世界上有神吗?”
“我不知道。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你是不可知论者呀!这样的回答最无可非议。最无可非议,却也最狡猾。”
男人闭上了嘴,好像在为自己话语中包含的责难语气而感到后悔。男人的波长扭曲了一下,似乎很讨厌和我的波长共鸣。
“是啊。”我努力抚慰他的心灵,“也许你说的对吧。你呢,你相信吗?”
“我……”
男人的波长剧烈淫荡起来。他把手放在胸口处,从t恤下面拉出项链,并紧紧握住项链上的银色十字架。
“我相信神。神的存在是必须的,否则人类何以作为人类生存下去呢?人不是兽,人类不光为了维持个体的存在、保持种族的延续,除此之外,人类还要自律。除了神之外,又有谁能够规定人类必须这么做呢?”
“神,”男人说,“是绝对存在的!”
“那不是信仰,而是信念吧?”
我诱惑着他。他再没有抵御我诱惑的力量了。
“是的,也许是吧。所以我很想得到神秘体验。我不断祈祷,希望神能够给我些须指示,以表明他的存在。”
“那是夏天的事。我听到很多人的欢叫声,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走出教会一瞧,外面正在举行夏祭活动,抬着神轿的人们正从教会门前经过。”
————嗨哟!嗨哟!
“当然,”男人说道,“那不是信仰,只是例行的节日活动。谁都不会把抬神轿当成信仰。可是,不,所以,应该这么表达吧?我嫉妒这种情景。尽管那是异教的事物,只要那是为了神而进行的,或许我就不应该有那种感情。大家齐心协力、全神贯注地抬着那毫无意义却又笨重无比的神轿。人们都在看着他们抬神轿。无论是旁观的人,还是被看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那么的兴奋。这种情况源自于信仰,但却不是信仰,也许我嫉妒这种情景了。”
男人紧紧地握住十字架,他的手都失去血色了。
“一个男人站在我旁边。”
————你羡慕吗?
“男人望着神轿问我。那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男人。被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看透内心,我感到惊慌失措。”
————怎么可能呢。
“我回答说。”
————那只是祭典活动而已,又不是信仰。
————你说的不错。
“男人点点头。”
————并且那才是宗教,不是吗?
————胡说什么呀……
“我说。我不明白男人在说些什么。”
————主持祭典的是祭司,所谓宗教本来就是祭典活动,所以你的想法是本末倒置了。祭典并不是古代的宗教活动,而宗教则是古代的祭典活动。那种近忽忘我的昂扬感,和祭典活动带来的瞬间的陶醉,那不正是宗教吗?
“你在戏弄我吗?我说。男人没理会我,继续说着。”
————被这种陶醉拯救的人就是信徒。在陶醉中仍然得不到拯救的人,就只能迷失在绝对没有出口的、被称为哲学的迷宫里。所以……
“男人说这番话时并不狂热,相反,他说话的时候感觉很无聊的样子。”
————所以,宗教这种东西不是空说而是授予。如果不需要授予对象的话,那么在此之上的强迫也就失去了意义。你明白了吗?所以宗教在很久之前便消失了。那些不能通过感情来传授的教义,便通过理论来宣扬,有时还会得到权力作为后盾。那就是你所说的宗教。不是诉诸于人们的陶醉,而是诉诸于强迫人们的观念。
“我明白你的主张了。我半开玩笑地说。”
————不,你不明白。
“男人望着我,他的眼神中并不是带着疑惑,而是带若悲哀。”
————我的意思是,正因为这样才会有地狱。在陶醉中是不会有地狱的,只有在强迫观念中才会有地狱。当以权威为后盾、以理论来宣扬教义时,宗教中才会出现地狱。人们必须要信仰,必须要按照神的意志来生活,否则……
“我问他。”
————会坠入地狱?
“男人点点头。”
————是的。
————就是说……
————是的。
“男人凝望着我。”
——你主张的不是救赎,而是地狱。你唤起的不是爱,而是恐惧。
“我……我之前都在做些什么?我不禁这么想。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的脑海中一片混沌。并且,除了脑袋之外,我的身体里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神的影子。当我回过神儿时,男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值得讽刺的是:我有生以来初次经历梦寐以求的神秘体验,但这种神秘体验竟然是否认神的奇迹。”
男人的手离开了十字架,叹道:“教会关张了。现在的我什么都不是,我既不能信仰神,也不能放弃这种信仰;我既不能死,又没有活着的目的,我只能坐在这里。”
男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我刚才说过有个人到这里来过。”
“是的。”
“就是那个男人。”
“他来干什么?”
“什么都没做,只是坐在那里而已。”
男人朝我坐的地方看了一眼。
“然后只说了一句话————‘夏天还会来的。’他丢下这句话,就消失了。”
“对。”男人点点头。
“夏天还会来的。”
剧烈震荡的男人的波长,此时仿佛死了一样再次恢复平静。我的波长从男人身上抽离。男人又摆出我初次见到他时的姿势,低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说了一半我便说不下去了。我想对他说:如果你希望的话,那我在夏天来临之前杀了你吧?
忍住这种念头是很痛苦的。如果男人点头同意,那么我体内将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这种念头。
我艰难地站起身来。
“你说的那个男人,”站起来之后,我对他说道,“我认识。”
男人慢慢抬起头望着我。
“他还会来吗?他还会来,对吧?”
他的样子既不是胆怯,也不是期待。男人用一副罪人的姿态请求我的回答,仿佛是在请求我的宽恕,又仿佛是在期待我对他的惩罚。男人做出一副令人相信的样子。然而越是期待完美的东西,男人身上就越会产生破绽。这个男人已经无药可救了,神救不了他,我也救不了他,世界上任何人都救不了他。如果还有人能够拯救他的话,那么这个人应该是之前来到他面前的那个男人。
“会来的。”我点点头,“只要你活着,他会来很多次的。”
“哦,这样啊。”
男人长吐了口气,仿佛对此绝望,又好像因此释怀。
耳边传来猫叫声,我把目光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在距离我和距离教堂差不多远的地方,一只猫正看着这边。等我朝那边看过去时,小猫慢慢移动起来,并消失在教堂的门里。我站在教堂门前。门把手上缠着好几道铁链。但也仅仅是缠上而已。本应该锁住这些铁链的扣锁掉落在我的脚下。我解开铁链,用力推开教堂的门。男人看都没看我一眼。我走进了教堂。
面对着门的最里面是个祭坛,祭坛旁边就是照片中的旧钢琴。我一边注意观察左右并排摆放的长椅,一边慢慢朝祭坛走去。立花樱就在离祭坛最近的长椅上,她脸朝门躺在椅子上,好像睡着了。她的手放在趴在自己肚子上缩成一团的小猫身上。小猫轻轻地“喵呜”了一声,仿佛在提醒我轻一点,不要吵醒立花樱。
“你好。”我也轻声和它打着招呼。
我挨着立花樱的脑袋坐下。祭坛后方是彩画玻璃,玻璃上有一位抱着孩子的母亲,三个老人围绕着她,另外还有两个天使。他们努力营造出虚无、平稳而幸福的家庭气氛。立花樱发出“嘤”的一声,随后睁开眼睛。当她发现俯视着她的我时,微微笑了笑。那天真的笑容,令我想起她毕竟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女。
“嗨。”我对她打了声招呼。
“嗨。”她也冲我打了声招呼。
立花樱不安地坐起来。小猫从她身上跳了下去,等她坐好后,再次跳上她的膝盖。
我敲着小猫的头,说道:“终于找到了。”
“是呀,找到了。”
小猫一脸不满地抬头望着我。立花樱边抚摸着它的下巴边说。
此后很长时间我们没有再说话,而是默默地看着彩画玻璃中的七个人。那七个人仍然继续着他们毫无意义的努力。如果彩画玻璃后面发出的光是白天明亮的光线的话,也许我会对他们的努力报以些许微笑。但是,在傍晚昏暗的光线照射下,他们的样子看上去只能令人感到悲伤。
“你说,”立花樱看着彩画玻璃中的七个人问我,“那就是爱吗?”
“怎么说呢,”我回答她说道,“我也不知道。”
立花樱从口袋里拿出照片。她把照片中的钢琴放在自己视线中钢琴存在的地方,仿佛要把当时和现在重合在一起。“最终的结局是,母亲她,”立花樱望着眼前的照片,“她根本不爱我。”
我没有附和她。她在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解放了自己的波长。我拼命抑制着自己的波长,因为我的波长想和她的波长重合。
“她爱的只是一个叫前川的男人。”
立花樱把照片放回口袋。
“他是母亲以前的恋人。”
“我听你父亲说过。”
“是吗?”
立花樱点了点头,说道:“我母亲不爱我。我长得像那个男人,仅仅是像他……母亲就……”
说到这里,立花樱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替她说道:“整天缠着你。”
“对,整天缠着我。”立花樱点点头,“并且我也知道这件事,所以我拼命地练习钢琴,因为我希望母亲高兴,希望她表扬我,希望她爱我。可是……可是我也不爱我母亲,我只是希望她能够爱我。尽管如此,我却从内心讨厌她,真的从内心深处讨厌这个不爱我的母亲。如果只是讨厌也就罢了,从欧洲回来后,我开始看不起她。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她自杀了。”
“那不是你的责任。”
“我知道。”立花樱说道,“那不是我的责任。真实情况是:母亲只是忍受不了被我身上的那个男人的影子憎恨、瞧不起而已。母亲不会为了我而自杀的,所以我去杀她了。我想,至少她那失去意识的最后的生命是为我耗尽的,这样也挺好。”
“是啊,”我又重复了一遍,“是啊。”
“于是我深夜潜入医院。我轻而易举地便潜入医院,不费吹灰之力便换进了母亲的病房。母亲正躺在那里,她的喉咙深处插着管子,管子的另一端连着机器。机器上有一个可旋转的刻度盘,我知道只要把转钮转到四个刻度中最左边一个刻度上,机器就会停下来。我曾经有意无意地问过笠井医生。现在我只要把位于左数第二个刻度的转钮转一下,‘咔哒’一声朝左边转一下,我母亲便会死去。我把手放在转钮上。”
立花樱用少女独有的方式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