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子端出茶和蛋糕到客厅,先让两人填填肚子。
「什么,你跑到公司去了?那孩子一定会生气的。」
「果然不太好吗?」
晴男整个人又缩得小小的,就像个被母亲斥责的孩子一样。由此大致可以看出他们离婚前是对什么样的夫妻。——不听话的孩子和教训孩子的母亲。
如果他没有异想天开说要去美国,或许这种情况还会再持续下去吧。
「等她回来,你好好道歉就是了。」
「她会原谅我吗?佳织那孩子一气起来就没完没了啊。」
辉子换上严肃的表情。
「不要只是用嘴上道歉,只要你打从心里道歉,那孩子会懂的。」
要是真也不在场,辉子或许会对他更凶吧。晴男挺直了背脊,显得毕恭毕敬。
「在美国过得怎么样?」
「托你的福,还挺顺利的。」
晴男又开始说起那套在公司向岩沼和名取扯的空虚谎言。
美国和日本不同,是个讲求实力的社会。自己以hal这个名字参与电影剧本的制作。代表作品《doubletrap》空前卖座,大家都对自己寄予厚望——
「我比在日本的时候过得好多了。你看,这身西装。」
晴男拉了拉西装的衣领。
「这是我在亚曼尼新买的。很适合我吧?」
「应该很贵吧?」
「我在那边经常参加名流聚集的宴会。通常我们就在那种场合谈公事,打点好自己的行头也是一种投资嘛。」
真也实在听不下去,稍微垂下眼睛。
「我看你该买好一点的衬衫吧,不能在小东西上省钱啊。」
听到辉子的回话,真也忍不住抬起眼。辉子脸上带着笑,但是眼睛并没有笑意。那眼神既像感伤、又像同情——也像在说教。
「这衬衫是我匆忙买的。我会小心的啦。」
趁晴男去洗手间时,辉子叹息般轻轻笑着。
「真是对不起啊。」
真也不知该如何回话,只是沉默摇摇头。
「其实他没恶意。他就是这样,根本没发现周围的人都受不了他了。」
晴男回座,又说起他那一套华丽绚烂的成功故事。
奇妙宝贝卡一千张、限量卡一百张、最厉害的红恶魔龙有十张。
这时没有浇冷水的坏心眼朋友。
只是拿出衬衫的事稍微戳了他一下而已,辉子一直微笑听他说。可能因为对方已是陌路人了吧。她再也不需要跟丈夫一起背负那些空虚谎言了。
就算对方没开口说要去美国,或许这对夫妻还是走不下去吧。
八点多,玄关响起钥匙转动的声音。
「回来啦,你爸爸和古川先生也来了。」
回应辉子招呼的,是粗暴的走路声。
走到客厅的佳织,叉腿站着、瞪着晴男。
「你为什么来公司!」
「对不起,我想看看你工作的样子。」
「胡说八道!」
佳织跟刚刚在公司一样,再次丢出这句话。
「你跟主编说了什么!」
「主编?」
「别装傻了,你不是跟主编说话了吗!」
晴男无助地望向真也。真也附耳告诉他:「就是那个跟你打招呼的女性。」
「我就觉得奇怪,你竟然会突然回日本!一定是听妈说我的工作跟电视有关吧!?」
「辉子是有写信告诉我这件事。」
「反正你一定是在美国混不下去了吧!?现在想回日本、在日本工作,所以想利用我的关系对吧!?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我记得她现在在电视杂志编辑部对吧?晴男在机场见到真也时,曾低声这么说过。
在那之后他才提出不合常理的要求,硬拗真也带他到佳织公司。
「原来如此」和「怎么可能」两种念头,在真也脑里忙碌地交错。
「那时候你是不是拜托主编给你工作!?」
真也最后决定采用「怎么可能」的想法,——因为他无法放着佳织不管。
「佳织,伯父没有拜托主编这种事,他只是跟刚好经过的主编打个招呼而已。」
「那只是他还没开口吧,他心里一定打着这个算盘!不然为什么硬要跑来公司!」
「我只是想看看你工作的样子而已!」
晴男的音量提高。
「我想看看在公司里的你!我没说谎!」
——这番宣言听来为何如此空虚。
奇妙宝贝卡一千张、限量卡一百张、最厉害的红恶魔龙卡有十张。
为了虚荣而特地张罗了一身西装,但衬衫和鞋子却来不及准备,都是便宜货,甚至没能更换不合度数的眼镜,
一身如此老套的打扮。一见人就大言不惭地漫天扯谎,用这同一张嘴大声说自己没说谎,到底要别人从哪里看出真相?
「你走!」
佳织怒吼着。晴男则像个闹脾气的孩子一样,瘪着嘴坚持「我没说谎」,不肯站起来。
这时佳织大步地走向真也。——不,不是真也,而是放在真也身边的行李箱。
「这是他的?」
真也听了点点头,佳织猛然提起行李。
「佳织!」
辉子企图阻止,但佳织不顾她的阻止走向玄关。接着她打开门,使尽全力将行李箱往外丢。用力摔到地上的破旧行李箱耐不住冲击,敞开了口,行李箱里的东西散满在走廊上。
「我叫你走!」
佳织如烈火般炙热的双眼,直直盯着追上前来的晴男。
「我又没有说谎。」
「我不想听!」
佳织大叫着,打开她斜背的肩包,取出一个边缘点缀着红蓝双色的信封。那是个已经开封的航空邮件。
「早知道我就不该相信你这种信!」
接着,她像丢行李箱一样,也把这封信狠狠丢出去。信静静飘落在玄关中。
佳织的眼眶已经溢满泪水。她跑到屋里,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样子。
其他三个人寸步不移地呆呆伫立在当场。谁也没说话。
最后,真也安静地穿上鞋。先捡起掉落在玄关的信。——这时……
我想见你。
碰触的信中流泄出一股迫切的心情。
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
真也回头看着这无尽循环心意的主人。晴男颓着肩,不堪地呆站在门框下。
真也将那封演奏着无止尽重播的信塞进上衣口袋。接着,他捡起散乱在走道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放回行李箱。
捡完东西后,真也回头看着晴男。
「我送您回饭店。」
晴男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我看今天是不可能跟她谈了。你先走吧。」
辉子也将手搭在晴男肩上。
「佳织那边我待会再安抚她。」
晴男微微点头,将脚踏进与西装不相衬的厚重鞋子里。
「您住哪间饭店?」
离开公寓,真也问道,晴男突然显得局促不安。
「好像是新宿的君悦饭店吧,还是世纪凯悦?奇怪,行程表塞哪去了?」
接着,他表现出四处在口袋翻找的样子。差劲的演技实在不堪入目。
「您别再说谎了,伯父。」
真也终于要宣告游戏结束。
「一个会住进那些高级饭店的人,为什么行李箱里需要放睡袋?」
刚刚捡起的东西里,有个已经老旧磨损的睡袋。
「那……那不是睡袋,那只是我用惯的寝具。」
「那要不要我一间一间打电话到饭店去问,有没有白石晴男的预约纪录呢?您刚说可能是君悦,或是世纪凯悦吧。还是我也去问问公园凯悦?」
晴男顿时无语。
「请您谅解。」
真也实在忍受不住,向晴男低下头。
「我们这一辈的人,看到与父亲年纪相当的长辈扯这些浅白的谎话,实在很难过。」
我最受不了那种长辈。——刚刚忿忿这么说的名取无奈的表情又在真也脑中苏醒。而配合演戏的岩沼心中必然也有万般慨叹。
他就像个宣称自己有一千张奇妙宝贝卡的浅薄谎言后,明天再也不敢上学的孩子一样。
就连旁人都看不下去,真难想象佳织的心情有多难受。
「您是佳织的父亲,请让我尊敬自己心爱女友的父亲。——拜托您……」
请别让佳织对您继续幻灭。
这句最想说的话,他终究没说出口。要是说了,晴男肯定会变得更固执。继续毫无意义地在不幸中逞强。
晴男的两边嘴角往下弯,瞪着真也。就像个谎言无意中被揭穿的孩子一样。
真也接下他谴责的眼神,再次深深低下头。
这段时间漫长得仿佛永远。
「……饭店的事我是说了谎。」
晴男呕气般抛出这句回答。
「我没订旅馆,本来以为能拜托辉子收留我过夜。」
至少他愿意承认这一点,真也觉得稍微安慰了些。
「那请到我家来吧,我过世父亲的房间还在。」
「这不会太麻烦你吗。」
「说麻烦一开始就已经麻烦了,何况是现在。」
真也半开玩笑地戳破事实,连晴男这时也显得有些畏缩。
「不过您是佳织的父亲。——是将来要成为我岳父的人。」
位于北千住的古川家,是去世父亲留下来的独栋建筑,现在真也和母亲及妹妹三个人住在这里。母亲孝枝是在医院工作的厨师,妹妹明日菜是研究所二年级生。
真也在电话中事先说明错过晚餐的经过,所以孝枝和明日菜已经备好了两人的晚餐在家中等候。
「唉呀,欢迎欢迎。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不过您住在这里的期间请尽管好好休息吧。」
面对前来迎接的孝枝,晴男惶恐地搔着头。
「不好意思,突然来打扰您。」
晴男预计停留一星期,搭乘星期天的飞机回美国。真也打电话回家,想让晴男这段期间留宿在家中,孝枝没多问,一口答应了真也的要求。
「哪里,您是佳织的父亲啊。对我们来说也不是外人。」
「伯父,您也会参加哥哥的婚礼吧?」
明日菜打断众人的寒喧问道。这个问题对现在的晴男来说或许有点尖锐。
「这……我也不清楚。我……是个很不称职的父亲,可能不会出席吧。」
「啊~,可是……」
明日菜还想继续追问,但孝枝轻轻推了推她,让她安静。
「都是些现成的东西,请先用餐吧。我去准备洗澡水。」
今天的菜色是亲子井和汤。吃完后真也带他到预计留宿的房间。位在一楼后方的三坪房间是过世父亲的书房,这里所有称得上墙壁的墙面都摆满了书架。
晴男很客气地走进房间,好奇地打量着这大批书架。
「我父亲生前也是个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