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梓南沉吟了一下说:“世浩……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可以吗?”
邝世浩犹豫了一下说:“可以……”
宋梓南动情地说道:“世浩,你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年轻人。坦诚、率真。你让我看到了我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一个不可重复不可多得的黄金年代啊。是的,我很可能……不,不是很可能,而是一定,那就是我一定不会在深圳市委书记兼市长的岗位上永远待下去……”
邝世浩忙打断道:“不是永远待下去的问题,而是……而是……听说你很快就会离开你这个职位了。”
宋梓南点点头说道:“是的,有可能是你说的这个‘很快’。”
邝世浩忙问:“多久?你还能在这个岗位上待多久?”
宋梓南说:“一天?一个星期?一个月?还是一年?这个我说不准。因为这是我们的组织机密,而且是属于中央掌握的组织机密。我个人也无法把握的。”
邝世浩说:“如果你连自己的命运走向都没法把握,又怎么能落实你刚才对我的那种种承诺?”
宋梓南说:“世浩,有一点你必须明白,今天跟你谈话的不是一个私营公司的老板。如果是这样一个老板,有一天他走了,他的公司不存在了,他说的一切都会化为泡影。今天这个宋梓南,不仅仅在代表他个人,更在代表一个特区政府,一个特区党委领导机构,而中央是赋予了这个特区政府和特区党委组织以特殊权力的。世浩,你回来这么多天,你应该已经清楚地感受到,中国已经走上一条不可逆转的改革之路,深圳也一定会在这条道路上走下去的。而且,有没有这个宋梓南,深圳都会存在下去,太阳每天都会照常在深圳大地上升起,中国的改革开放一定会深入进行下去,而且会变得越来越好!”
邝世浩不说话了。
这时,下面的门铃响了。那个中年女子匆匆出去开门。门外停着一辆黑壳子的福特轿车。从车上下来一个中年的工作人员很客气地问那个中年女子:“请问,这儿是邝世浩先生的亲戚家吗?”
那个中年女子警惕地:“你们……”
中年工作人员说:“我们是深圳驻沪办事处的。”
那个中年女子忙热情地说:“哦,有什么事吗?”
中年工作人员又问:“我们的书记在这儿吗?”
那个中年女子犹豫道:“啊……”
中年工作人员忙说:“我们能见他一下吗?市委办公厅有个紧急电话,需要立即向他报告。”
那个中年女子对那个工作人员说了声:“请你们稍微等一下。”便回到客厅里,把老孟叫到一旁,低声说了这么一回事。老孟立即又去报告了宋梓南。宋梓南立即对邝世浩说:“对不起,我们驻沪办的同志来了,好像出了一点什么事。我去看他们一下。”不一会儿,宋梓南回来了,对邝世浩说:“很抱歉,家里有一点事,我必须马上回深圳去了。”
邝世浩真诚地说道:“那太遗憾了。”
宋梓南苦笑笑说:“这就叫身不由己啊!”
邝世浩说:“希望能在深圳再见到你。”
宋梓南说:“这正是我想说的:希望能再一次在深圳接待你。”
邝世浩说:“我会再去深圳做一次详尽的考察。”
宋梓南说:“世浩,有一句话请你记住,如果你再一次去深圳的时候,发现我已经不在目前这个岗位上了的时候,你要相信,一切都在按规则办事,深圳任何时候都衷心地欢迎你,会全力支持你在那儿创业。”
邝世浩敏感地说:“看来,让你赶回去,是要真的调动你工作了?”
宋梓南回避了正面回答邝的问题:“还有一点,是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的,如果真的发生了我调离的事情,你要确信,我的继任者一定是比我优秀的人。在总结了我工作的成败经验教训后,他们一定干得更加出色,一定更熟悉经济工作,拥有更广阔的政治视野和经济头脑,会更坚定、更有效地推行邓小平同志的改革开放路线。我也相信,不管你邝先生选择在哪儿落户,你一定会替我们这个多灾多难而又前途无量的母亲做出别人替代不了的那种贡献来的。”说着,宋梓南向邝世浩伸过手去。
邝世浩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地向宋梓南伸出手去。
宋梓南一把抓住邝世浩的手,用力握了一下,大声说了声:“再见!我们在深圳等你!”便转过身大步向外走去了。邝世浩和那个女主人忙跟过去送。上车前,宋梓南再没说什么客套话,只说了声:“请留步,我们深圳见。”便钻进办事处来接他的那辆老福特车里走了。
和宋梓南匆匆一面,却给邝世浩留下极深的印象。他说不清这位的高官,身上到底哪种东西深深打动了他。当年他作为大陆上一个顶尖的少年大学生,被普林斯顿大学选拔到美国深造。多年来,他拿的是美国的全额奖学金,两年拿到了本该三年拿的研究生学分,然后又只用了一年多时间,完成了博士论文而被贝尔实验室聘用。他确实认为是美国培养了他。在美国的这些年,他完全接受了美国理念和舆论下的结论,也完全习惯了美国式的生活方式。他成了西方文明的推崇者和播弄者。这次回到大陆,他内心是带着一点做“拯救者”的愿望来的。大陆处处的落后,也的确让他震惊,但不久他就感受到这种落后背后勃起的急于改变现状的活力。而在欧美,即便是那么先进的欧美,也难以再找到这样一种改变现状的动力。他在那儿可以活得非常舒服,但难以让他激动,没法给他一种生存的激情,甚至连该有的困惑也变得很淡、很遥远。他毕竟是个年轻人,他渴望改变现状。他完全想不到,一回大陆,自己竟然会遭遇宋梓南这样一个充满生活激情的“老人”,而且还是“官僚体制”下一个力图在改变现状的“官员”。更多的困惑伴随着隐约涌到心间的激动,使他久久地站在弄堂里向离去的福特车招着手,目送宋梓南远去。
让驻沪办事处同志转告的这个紧急电话里也没有说得更多,只是说让宋梓南书记立即赶回深圳,中央组织部和省委的主要领导要见他。当时在宋梓南心里升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最后的调令来了,他离开深圳的日子来了……包括市委、市政府一些领导同志也是这样猜想的。他们焦虑地等着宋梓南归来。他们担心宋梓南的身体在这一刻会顶不住最后的那点压力而有所不测,但出乎宋梓南和所有人预料的是,中央组织部和省委主要领导在谈话中,并没有涉及他工作变动的问题。他们肯定了深圳这些年来的工作,十分关心宋梓南的身体状况。他们希望宋梓南安心腾出一点时间来彻底把病治好。从工作考虑,中央将派一个同志来深圳担任市长,在宋梓南治病期间,代理主持深圳的全面工作……
不久,市中心广场上,举行“拓荒牛”雕像的落成典礼。那天,广场上,人头攒动,彩旗飘扬。宋梓南在落成典礼上,发表了著名的《向深圳告别》演说。
在新任市长、中央组织部来的领导同志、省委书记和余涛等人的注视下,宋梓南慢慢走上讲台。他从口袋里掏出讲稿。周副市长、常副市长和市委的一些常委也都在动情地注视着他。在台下的人群中,还有冯宁、邝世浩、何振鸿、尤妮、陶怡,还有“四营长”张万斤等人。宋梓南把讲稿展开,在讲桌上慢慢把它抹平,然后向台下看了一眼,慢慢地说道:“我要走了……起码是暂时地要离开深圳了……秘书为我准备了这样一个讲稿,经过他反复的修改,昨天晚上我又反复琢磨了好几遍,但是,我觉得他还是没有写出我想在今天这个大会上向同志们表达的那种心情……这也确实难为他了。我想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支笔,能说得清写得透我这一刻想向同志们表达的这种心情……首先,我完全拥护中央关于深圳市委主要领导同志职务调整的决定。几年来,在中央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战略思想和改革开放路线的指引下,在中央领导的亲切关怀和直接指导下,我有幸和同志们一道参与了建立深圳特区这一伟大工程,亲历亲为了深圳特区从无到有的这一历史性的伟大历程。今天,在我就要暂时离开这个岗位,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在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到这个岗位这个地方的时候,我想说的,只有这样一句话,那就是:‘如果我必须生一千次,我愿意生在这个地方;如果我必须死一千次,我也愿意死在这个地方。’……”
宋梓南流泪了,哽咽了,有一点说不下去了。
全场一时间变得极其安静。
突然间,余涛站了起来,带头鼓起掌来。
主席台上的领导同志,也站了起来,都开始鼓掌了。
全场的人都站了起来,开始鼓掌。
这时,宋梓南和余涛陪同中组部的领导和省委书记走到那个拓荒牛雕像旁。雕像身上覆盖着红绸。宋梓南请中组部的领导和省委书记去为雕像揭幕。中组部的领导和省委书记却把宋梓南和余涛拉到雕像前,一定要他俩为这个雕像揭幕。宋梓南和余涛犹豫了一下,再度看看中组部的领导和省委书记。中组部的领导和省委书记鼓励似的对他俩示意了一下。
宋梓南和余涛走到雕像近旁,拉动了揭幕的绳子。那匹巨大的红绸缓缓地从雕像身上滑落了下来。巨大的拓荒牛映衬着阳光和蓝天,它那倔强奋进的身姿引起了全场一片欢呼。在此同时,千百只彩色的气球和白鸽腾空而起。
蛇口码头上汽笛声长鸣。
入夜。国贸大厦顶上绚丽烂漫的烟火迸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