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金汁守城

第一节:铜釜沸城

逻些城头的风裹着砂粒,抽在人脸上像钝刀割肉。三百口青铜巨釜沿垛口排开,釜身铸着的吐蕃缠枝纹被炉火熏得发黑,唯有釜口边缘泛着被金汁烫出的亮红。沸腾的金汁在釜中翻涌,橙黄的液面上浮着层焦黑的泡沫,映着西沉的落日,将整面城墙染成淌血似的暗红。

王玄策的断足踏上城砖时,木屐与砖石碰撞的脆响混着金汁的咕嘟声,像谁在耳边嚼着碎铁。他扶着垛口站稳,残肢的断截面传来熟悉的灼痛——那是去年在天竺被砍断腿时,烙铁止血留下的旧伤。他刚要开口,最靠近的那口巨釜突然地炸开金浪,滚烫的液珠溅在城砖上,烫出密密麻麻的麻点。

王正使!蒋师仁的吼声混着风声砸过来,他手中的陌刀在暮色里划出道冷光,釜里有东西!

王玄策眯起眼,看向那口暴沸的巨釜。金汁翻腾的间隙,竟浮出几片残破的甲叶——甲片上的云纹是唐军制式,边缘还凝着暗红的血渍,显然是被金汁熔解的唐军铠甲。他的指节猛地攥紧,木杖的顶端在城砖上磕出浅坑:是去年滞留在吐蕃的辎重营...他们把弟兄们的甲胄投进了金汁。

蒋师仁的牙关咬得咯咯响,虎口因握刀而泛白。他猛地提刀冲向巨釜,陌刀的刀刃带着破空的锐啸劈向釜沿,却在触及金汁的刹那顿住——滚烫的液汁像活物般攀住刀刃,顺着二字的铭文往上爬。更诡异的是,那原本遒劲的汉家铭文正在扭曲,笔画像被无形的手拉扯,渐渐变成吐蕃的梵咒,墨色的咒文在金汁的浸泡下泛出妖异的红光。

邪门!蒋师仁发力抽刀,刀身却被黏得纹丝不动,金汁顺着刀刃往下淌,在他手腕上烫出串燎泡,这金汁不对劲,掺了巫术!

王玄策的目光扫过城下,吐蕃铁骑的剪影在暮色里像排移动的黑石。三天前,吐蕃赞普还拍着胸脯说借三千铁骑助他们复仇天竺,此刻那些战马却在不安地刨蹄,马鞍上悬挂的黄金面具反射着落日的余晖,面具嘴角的位置竟渗出黑血,顺着鞍鞯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血洼。

小心!王玄策突然拽住蒋师仁的后领,将他往后扯了半步。就在这时,城内侧的佛龛突然炸裂,半块铜佛残核带着火星飞入最近的巨釜。残核接触金汁的瞬间,液面上猛地绽开朵血色莲花,佛血在花瓣中央凝出个模糊的剪影——是文成公主,她的裙裾飘着经卷的残页,手中展开的绢布上,八字朱砂字正在渗出鲜血:金汤为誓,不退者焚。

是公主的示警!王玄策的声音发颤,断足在城砖上蹭出刺耳的声响,吐蕃人要反水!

话音未落,城下突然传来震天的呐喊。那三千吐蕃铁骑竟调转了马头,长矛的尖端齐刷刷指向逻些城。为首的吐蕃将领摘下黄金面具,露出张被黑血浸透的脸,他扯开喉咙嘶吼,说的却是天竺语的诅咒,唾沫混着黑血溅在马鬃上。

蒋师仁终于抽出陌刀,刀刃上的梵咒已彻底成型,像条毒蛇盘在钢铁上。他劈向身边的吐蕃兵,却发现那些原本同仇敌忾的盟友,此刻眼中翻着与金汁相同的橙黄:王正使!泥婆罗的援军还在东门!

来不及了。王玄策望着城下涌动的黑影,三百口巨釜的金汁都在同步沸腾,液面上浮现出更多唐军的甲胄碎片,甚至能辨认出去年战死的亲卫甲胄上的徽记,他们把阵亡弟兄的甲胄熔进了金汁,这不是守城的利器,是祭旗的血坛。

最西侧的巨釜突然倾斜,滚烫的金汁顺着城墙往下淌,在暮色里像条燃烧的河。城下的吐蕃铁骑踩着同伴的尸体往上爬,黄金面具在火光中泛出青黑,黑血顺着面具的眼窝往下流,滴在攻城梯上,腾起刺鼻的白烟。

蒋师仁突然将陌刀插进城砖的缝隙,刀柄在风中微微颤动:王正使,泥婆罗的弟兄还能战!属下带他们从密道走,您在这儿督战!

王玄策却摇了摇头,他的木杖指向那口凝出文成公主剪影的巨釜,金汁中的八字咒文正在发光,将他的半边脸映得通红:蒋校尉,你忘了我们为何借兵?不是为了逃,是为了复仇。他顿了顿,残肢在城砖上碾过,去年在天竺,我们没退路;今年在逻些,也一样。

蒋师仁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看向城下不断涌来的吐蕃铁骑。那些原本借给他们的战马,此刻正用蹄子刨着城墙根,马鞍上的黑血在地上积成了小小的沼泽。他突然笑了,笑声混着金汁的沸腾声,像块烧红的铁投入冷水:属下明白!

王玄策扶着垛口站起身,风掀起他的衣袍,露出断腿处绑着的青铜假肢。最东侧的巨釜突然炸裂,金汁飞溅的瞬间,他看见无数唐军的虚影从液中升起,甲胄上的血渍与金汁融为一体。

让泥婆罗的弟兄把剩下的佛龛拆了。他的声音在暮色里格外清晰,佛骨投进金汁,能镇住这邪术。

蒋师仁刚要转身,却看见城下的吐蕃铁骑突然开始自相残杀——那些黄金面具裂开缝隙,露出底下溃烂的皮肉,黑血像泉水似的往外涌。而城头的金汁,在佛骨投入的刹那,突然平静下来,液面浮现出清晰的天竺地图,去年他们被俘的路线,被金汁勾勒得触目惊心。

小主,

王正使!蒋师仁的声音带着惊喜,是公主的咒文起作用了!

王玄策却望着液面上映出的残阳,金汁的颜色正在变深,像要凝固成血:不,是仇恨在引路。他握紧木杖,青铜假肢在城砖上磕出坚定的声响,告诉弟兄们,金汁能焚城,也能焚敌。今晚,要么让吐蕃人记住我们的名字,要么,就让这金汁把我们一起烧干净。

城下的呐喊声突然变调,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蒋师仁低头看去,那些倒戈的吐蕃铁骑正在成片倒下,黄金面具下渗出的黑血在地上汇成溪流,流到城墙根时,竟被金汁烫出的白烟卷成了灰。

三百口巨釜的金汁依旧沸腾,将逻些城的夜空染成血色。王玄策的断足在城砖上站稳,蒋师仁的陌刀重新出鞘,刀刃上的梵咒正在褪去,露出底下二字的寒光。

复仇的路,从来都铺着血。去年在天竺是,今年在逻些,也一样。

第二节:毒誓反噬

松赞干布的掌心在火把映照下泛着青白,藏刀划破皮肉的刹那,血珠坠向铜釜的弧度比箭簇更急。金汁在接触鲜血的瞬间突然炸开银浪,滚烫的液面上凝结出两行字——汉文的背盟者死铁画银钩,吐蕃文的咒符如蛇缠绕,两种文字在沸液中彼此吞噬,又在冷却的边缘重新纠缠,像极了唐蕃边境常年拉锯的疆线。

王正使看清了?禄东赞的声音从阴影里滚出来,他的氆氇长袍上绣着九眼图腾,在火光中忽明忽暗,赞普以血立誓,借您三千铁骑复仇天竺,绝无二心。

王玄策的虎符突然在袖中发烫,青铜符身的二字像是活了过来,顺着他的腕脉往上爬。他猛地攥紧拳头,符面嵌入掌心的纹路,竟从血肉里吸出缕缕红丝——那些红丝飘向铜釜,在金汁中化作利剑,精准地劈向背盟者死四个汉字。诡异的是,剑锋触及文字的刹那,反被血咒缠住,铜符上的篆字开始疯狂吞噬那些血色咒丝,符身烫得能烙熟皮肉。

蒋校尉!他低喝一声,余光瞥见禄东赞嘴角掠过的冷笑。

蒋师仁的陌刀早已蓄势待发。这柄随他征战三年的兵器,在听到指令的瞬间突然分解重组——百炼刀片化作三百枚唐式箭簇,箭杆上的缠绳自动散开,露出藏在其中的《金刚经》残页。每片残页都带着经年的香火味,被箭簇带着射向城头的铜釜,箭尾的流苏在风中展开,露出当年长安弘福寺的朱砂印。

铛!铛!铛!箭簇撞在釜沿的脆响连成一片,竟比吐蕃的法铃声更清亮。最神奇的是,那些嵌入箭杆的铜佛碎片,在接触金汁的刹那突然发光,经文中二字的笔迹开始扭曲,渐渐显露出密密麻麻的小字——竟是当年唐蕃会盟时被删改的条款,墨迹里混着暗红的血,显然是用活人血篡改的。

禄东赞!蒋师仁的吼声震得城砖发颤,他指着那些显形的经文,这些删改的条款,是你当年在盟书里动手脚的铁证!

禄东赞的脸在火光中僵了一瞬,随即抚掌大笑:蒋校尉说笑了,老臣不过是赞普身边的辅政,哪有胆量篡改盟书?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箭簇,突然转向松赞干布,赞普您看,唐使这是借佛谤法,分明是不信您的血誓!

松赞干布的眉头拧成沟壑,刚要开口,铜釜中的金汁突然发出刺耳的嘶鸣。原本凝结的血字寸寸碎裂,滚烫的液滴冲天而起,在空中组成张狰狞的脸——是天竺王阿罗那顺!他正坐在象牙宝座上,将墨绿色的毒药倒入盛盟书墨汁的金砚,毒液与墨汁交融的瞬间,砚台里浮出无数唐军俘虏的虚影,个个七窍流血。

是他!王玄策的虎符烫得像块烙铁,他认出那张脸——去年在中天竺的宫殿里,正是这张脸笑着下令砍断他的腿,他早与禄东赞勾结,这血誓从一开始就是陷阱!

蒋师仁突然想起昨日清点吐蕃铁骑时,发现马鞍下藏着的天竺弯刀。那些刀鞘上的孔雀纹,与阿罗那顺王宫侍卫的佩刀一模一样。他的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陌刀重组的刀片在手中轻颤:王正使,是属下疏忽了!禄东赞明着借兵,实则早与天竺串通,想借我们的手削弱唐蕃兵力!

禄东赞的笑容终于绷不住,他猛地扯开氆氇长袍,露出内衬里绣着的天竺湿婆图腾:既然被识破,也不必装了。唐使以为松赞干布真信你们的复仇大计?他不过是想借天竺之手,收回你们在泥婆罗的驻军权!

金汁还在不断炸响,阿罗那顺的虚影在液滴中狂笑,毒药倒入墨汁的画面反复闪现。王玄策突然明白,去年天竺之所以敢悍然袭击使团,背后定有禄东赞的挑唆;而这次吐蕃借兵的慷慨,不过是想让他们与天竺两败俱伤,好坐收渔利。

背盟者死...松赞干布看着金汁中碎裂的血字,突然呕出一口血。他掌中的伤口开始溃烂,黑血顺着指缝滴在城砖上,腾起刺鼻的白烟,禄东赞你...你在我的血里下了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