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过来拿点东西。」
这么说着的西院学姐举起了手拿的方便袋。里面放着好几支沾着土的花。那是在自治会背后的花坛里看见过的白花。
我看了看她的装扮。衣服跟平时稍微有些不一样。西院学姐平时穿的是比较随意的装束,不过今天穿着修长的灰色外套。
衣襟之下,能窥视到黑色的衣服。
「没什么问题吧?」
西院学姐一副事务性的表情问道。
「没问题。很顺利。」
我把浮现在脑袋里的几个问题隐瞒起来。佛像的救出方法在结束之后在找学姐相谈就好了。现在担多余的心也没有意义。
西院学姐说了句是么,便回过头去。
然后仰望着,坡道之上的,立在大门对面的大学建筑物。
远处传来的准备的喧闹声清晰可闻。
「真热闹呢。」
这么说道的她不知道怎么的看起来非常的无依无靠,非常的百无聊赖。
我终于察觉到了。
至今为止我所见到的西院学姐,几乎净是在自治会工作时候的样子。不并不是几乎。西院学姐真的是一直在工作。不舍昼夜,不管是多么麻烦的事也不会说出一句抱怨,甚至无视难易程度只是按照顺序来处理。自从和西院学姐初次见面起她就一直在工作着。一直只是在工作着。
工作这件事本身,仿佛就如同是自动性地运作一样。
今天第一次见到的离开了自治会工作的西院学姐,就像从花坛中挖出来的花一样无依无靠,彷如马上就会消失的幻影一般。
面对理应熟悉了三年的大学为自己的生日会做准备的声音,西院学姐简直就像是,在看着玻璃对面的事情一样。
「我有个地方要去一趟。晚上就会回来了。」
裕加理君请多关照了,说完西院学姐迈出了步子。
披着外套的后背顺着坡道而下。
「那个。」
我很自然的叫住了她。
西院学姐回过了头来。
叫住她并不是因为想要说些什么。
但是,为什么呢。
总感觉不可以就这样放任西院学姐一个人离开。
「车,要搭吗。」
透过汽车前窗看到的阴云比起早上更加厚了。明明还只是午后,光线不足的小镇变得昏暗起来。
因为只能用自治会的车所以我开的是熟悉的面包车。虽然是为了不让西院学姐的正装弄乱而打算用车载她一程,不过重新思考之后感觉让她坐在破车的助手席反而才会弄脏吧。
当然的车里并没有导航系统,所以我要一边听着西院学姐的指路一边开车。驾驶途中,西院学姐除了指路之后就几乎没有说话了。我也什么都没说。车内一片安静。
途中后座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以前潜伏在包里的兔子先生爬了出来。兔子先生慢慢吞吞地爬到了西院学姐的膝上。看到抚摸兔子先生的她露出了柔和的微笑,我不由得心想把它带上真是太好了。
过了三十分钟,车子到达了目的地。
公园似的入口之后道路一直伸延至属地深处。汽车还可以进到里面去。车子在落叶纷纷的林间道路上前进。在西院学姐指示的地方停下后,我们便下车了。
她迈着缓慢的步子向属地内部前进。
一瞬间,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丝迷惑,就这样一直跟着她走好吗。我已经明白这里到底什么地方。我很明白,只是后辈的我,完全就只是外人的我并不应该如此轻巧地跟上去。
然而,就算明白。都跟到来这里了,不可能事到如今才让西院学姐一个人走,我下定决心后踏出了脚步。
两人走在铺满碎石的道路上。稍微往前走一段路,便来到了一个等人高的树木所围成的草地广场。
广场上并立着高至膝盖附近的四角石碑。
我们穿梭在静谧的石碑之间。
她停在了,比起两侧仅仅要稍微新一些的,灰色的石碑前。
那块连五十厘米都没有的石碑,不管是颜色,还是形状,都与其他并立在周围的无数石碑别无二致。
单纯地雕刻那上面的名字便是,我素未谋面的学长的,仅有的唯一痕迹。
站在墓碑前面的西院学姐她。
并没有合起双手,也没有闭上眼睛。
只是俯视着那块冰冷的石碑。
什么都没有说,仅仅是看着石碑。
「是个经常笑的人。」
西院学姐的口中,悄悄地漏出了话语。
「虽然不会大声笑出来,只是笑眯眯的,一直在微笑着的人。初次见面的时候总觉得有点不快,不怎么喜欢呢。那样的肯定就只是处世之道吧,只是个凭着谄笑为生的人吧,这么想着就觉得讨厌起来了。可是,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看到了只是对着花朵微笑的他,就觉得考虑那种事的自己真的很可耻。」
「是个很不中用的人。经常不得要领,学习也不擅长。不过是个会连同笨拙的份,一起加倍努力的人。耐心地积累经验,愚直地完成事情。是个明明靠不住,但一旦决定了就不会放弃的人。从初次见面起就一心一意地前进,四年间都费尽口舌了,结果是我这边折服了呢。」
「喜欢我挺腰行走的步姿,他曾这么说过。」
「就连说着那种事的时候,那个人也一直在微笑着。」
「所以,还以为会一直微笑下去。」
西院学姐从袋子里拿出来带过来的花。
她拂去了些微沾上的泥土,供上了白花。
「我明白的。」
弯下腰来的她说道。
「我明白不可以一直这样下去。我也明白茅弥是在担心我。已经两年了。即使我继续一个人思念着他活下去,也没有任何的意义,我真的很明白。可是,不行啊。我,踏不出去。」
「西院学姐。」
「即使被茅弥说了也踏不出去。无论被谁说了也踏不出去。明明,明明我自己也很明白但还是踏不出一步。从他曾经存在的世界,从一成不变封闭住的世界,我连一步也踏不出去。很痛苦。非常的痛苦。可是。」
无言。
什么都没说。我什么都没法对她说。我这种,没有任何力量的后辈的话语,绝对无法传达到西院学姐那里。
甚至茅弥学姐的话语也无法传达。
甚至西院学姐自身的话语也无法传达。
「一句话就好了。」
西院学姐她。
「仅仅一句话就好了。我想要听那个人说话。」
以微弱而颤抖的声音。
「我想见他。」
低语着。
「我想见他啊……」
我。
我,很无力。
明明西院学姐的思念就在眼前满溢而出。明明西院学姐这么大声的寻求着救赎。
我无法帮她。我什么都做不到。
我。
我,没有任何力量……
力量……
我把手伸到包里面,把兔子先生揪了出来。
「(怎么。)」
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凝目注视西院学姐的背后。
强烈的痛楚随即袭来。
「咕、呜。」
「(喂。)」
眼泪溢出。就像是被熏到似的的痛楚让眼睛闭上,但我还是强行往眼睑注入力量张开眼睛。我直直的凝视西院学姐背后的,涡状的死人之缘。
「(切断这根缘。)」
「(你到底,在说什么。)」
「(现在的话就能跟着这根缘走了。找到缘的一端,再做些什么。我要切断这根束缚着西院学姐的缘。兔子先生,麻烦帮一下忙。)」
「(蠢货!你没听到老朽说的话么!死人之缘会连接到哪里是完全不知道的呐。或许是空中。或许是地底。最终又或许是彼岸哟。要是能简单找到就不用辛苦了。好了赶快别开视线!会坏掉的!)」
「(就算这样。)」
我一意孤行地睁着眼。
「(就算这样也必须切断。)」
「(大蠢货!)」
兔子先生一下子用耳朵敲在我的脸上。两只耳朵不停地敲打着眼睑。
与此同时,眼睛的痛楚突然便减轻了一半。
「(兔子先生。)」
「(应急而已。撑不了多久的。到了晚上还找不到另一端的话就给老朽放弃。不然眼睛真的会坏掉。)」
我点了点头。用衣袖拭去溢出来的眼泪后抬起了头来。
呈现出黑雾状的缘之绳伸向了墓地外面。
「西院学姐!」
大叫她的名字。
然后用力地拉住,惊讶地回过头来的西院学姐的手。
「请乘上车去!」
兔子先生乘在我的肩上用耳朵护着我的眼。那个就像是遮阳帽似的举动,让黑雾带来的痛楚又缓和了一些。
我开着车。正想着西院学姐的缘之绳正好沿着宽阔的马路伸延的时候却突然进去了小路,没法直接追上去。要是跟丢的话兔子先生便会哼起鼻子来,彷如雷达一样寻找绳。
「(因为征兆就是有这么强烈呐。靠近的话很容易就能识别了。)」
「(能追踪吗。)」
「(只是按照活人之缘那样走而已。毕竟老朽也是第一次跟踪死人之缘呐。也说不准前头会有什么。左边裕加理。)」
我按照兔子先生的指示转动驾驶盘。当烟雾似的缘再次出到宽阔的马路后便直直的跟着它前进。
「要去哪里。」
助手席上的西院学姐讶异似的问道。
「不知道。」
「不知道是……」
我诚实地回答。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说明得了。看到了缘之绳什么的,为了切断西院学姐背后伸出来的死人之缘而追着跑什么的,这可是连我自己都尚未坚信的事。虽然想着要做些什么,不过追上去之后到底要做些什么也还是未知之数。
但是。
「必须要去。」
「裕加理君……」
踩下油门切换马路线。
在兔子先生的魔法失效之前哪怕尽早一刻也好。
我穿梭在一次都未曾来过的街道之间。
然而每每沿着缘前进,西院学姐望向窗外的机会便会渐渐增加。
「这里是……」
停下了车。
到达的地方,是在郊外的大型游乐场。
在停车场下车后我们便去确认了一下缘之绳的前端。绳从游乐场的白色铁栅间穿过伸延至场内。
「(在那里面吗?)」
「(并不是确信……只是,感觉到某种强烈的东西。里面确实有什么东西。)」
「西院学姐。」
我拉着她的手跑向了大门。西院学姐睁圆了眼。买了两人份的入门券后我们便进去了。
平日午后的游乐场里游人相当的少。黑雾状的缘沿着场内的地面伸延着。我就这样拉着西院学姐的手,奔跑着追上去。
来到了围绕游乐场行驶的迷你巴士的停车场。
那里并排着几辆像是幼儿园的送迎巴士似的,加上了小孩子风格装饰的巴士。那车身上描绘着许多的花朵,亲子一起坐上去的话感觉会挺愉快的。
缘之绳伸向了其中一台巴士。我顺着它跑了过去。
「裕加理君,为什么……」
身后的西院学姐喃喃细语起来。
「这里,以前曾经来过……他想要坐那部巴士,但是我因为觉得害羞最后还是没有坐上去……回去之后,说过很多次还要再来……」
「(老朽明白了,裕加理。)」
兔子先生用耳朵指着巴士的一边。
那里的缘之绳,被尖细的木棒似的东西钉在了车身之上。
「(是桩。)」(注:注音为悔,日文里桩和懊悔发音同为くい)
「(くい?)」
「(故人的懊悔,遗憾,生前未能达成的,一直牵挂着的残留思念,会以桩的形式钉在缘上面。虽然知道但老朽也是第一次看见。但是那个会存在的意思就是说……」
兔子先生抬起了头来。
被桩钉住的缘,以之为起点拐弯,再次伸延向别的方向。
「(或许那根缘的尽头,还存在于这个世上也说不定。)」
「(真的吗。)」
我自然地站了起来。往双脚注入力量。
或许有希望也说不定。
拐弯的缘似乎再一次伸延出游乐场之外。我再度拉起西院学姐的手跑向了出口。
西院学姐的缘之绳左弯右拐地伸延着,但我依旧不顾一切地开车追赶。
途中钉在了并设在大型公园里的温室里面。
途中钉在了神社中绑住神签的树上。
途中钉在了新兴住宅区的新建街边树上。
我们沿着缘的前端,追踪着大月学长这短短十九年的时间里所走过的路。
接着。
是他和西院学姐,一起走过的路。
太阳已经完全沉落了。
我们行驶在点亮了街灯的道路上。彷如黑雾似的缘之绳融入了黑暗的夜中,必须靠着车头灯来追踪。
我慌忙踩下了刹车。是红灯。突然就刹车了。我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揉着眼。
「(裕加理。)」
乘在肩膀上的兔子先生在我耳边低语道。
「(没问题的。暂时还。)」
「(别逞强。也是时候到极限了呐。)」
就如兔子先生说的那样。眼泪流过头甚至已经干涸了。眼睛的痛楚升级为阵阵发热。头也痛得很厉害。一直看着缘是件比想象中还要花费集中力的作业。
没问题的。我明白的,虽然说不清楚但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