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校长摇了摇头,不想再听我说下去。
我没理会她,继续说道:“我不说社会意义,也不说渡校长你的意愿,我只说这是一种责任。你有责任把学院坚持到最后,对吧?请你继续将学院开下去。”
渡校长应付地点了两下头。我再逗留下去只会令她徒增烦恼。于是我连最后要说什么话都没想好,便无奈地站了起来。
“我可以期待你某一天会回来的,对吧?”
渡校长望着已经站起身的我说道。
她在说谎,她明明知道我并不想那么做,我也知道她并没有希望我回来。
“不,我想我不会回来了。所以请你另请高明吧。”
“我知道了。”渡校长再次黯然闭上眼睛,“那太可惜了。”
我没理由请她,也没理由让她请客,所以我把自己那份咖啡的钱放在桌上后,走出了咖啡店。隔着玻璃,可以看到店内双唇紧咬、双目紧闭的渡校长。恐怕我不会再跟她见面了。至少她绝对不希望跟我再见面了吧。
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我隐约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情。
————你小子在学校里没有朋友吧!
“根本没有,爸爸。”
我不禁自言自语道。
————我们果然被诅咒了。
我没有睡沉,这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我在远处传来的救护车警笛声中睁开眼睛。朝窗外一看,外面早就黑了。我慢吞吞地站起来,打开电灯,拉上窗帘。打开冰箱一看,里面却没有东西可以充当晚餐。我坐在那里,犹豫着是不是要出去买点东西呢。我背对着冰箱,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这时门响了。我不去理会,我谁都不想见。见谁不见谁,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你在家吧?”
门再次被敲响,门口传来熊谷的声音。
“我数十声,你还不开门我就把门弄坏。”
一、二、三……熊谷开始大声数数。
————吵死了!
附近不知道谁吼了一嗓子,但熊谷没有停下来。
四、五、六、七……
我站起来,打开了门。“嗨!”熊谷冲我打了声招呼,然后小声数完七。我们谁都没说话,互相盯着对方看了很久。
然后熊谷略微低下头,踢了我的脚一下。
“你这人真是太倔强了。”
门口吹进来的风,带来了我已经闻惯了的熊谷经常使用的洗发水味道。我既不能把她迎进来,又不能把她赶出去,于是一直站在门口。不久熊谷抬起头,把我推到一边,进了房间。
“喂,当时你说有话对我说,是不是那些话?是不是要对我说你父母的事?”
我点点头。熊谷没有坐下,而是站在房间正中央,无奈之下,我只好站在她面前。
“那些话不能对我说吗?我不值得信赖吗?”
“我没有自信,我怕把那些东西强加给你之后,你会讨厌我。”
“对不起,”熊谷说道,“我一点都不了解你的苦衷,一直让你独自一人承受着痛苦。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我说道,“正因为跟你在一起,所以才在很大程度上解救了我。这点你肯定想象不到。”
“真的?”
“真的。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感到安心,才会有一种被赦免的感觉。”
熊谷轻轻地靠近我,然后紧紧抱住我。我被朝思暮想的温暖和柔情包围着。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象从前一样睡在那里。要从那里抽身而退,必须要有非常强大的意志力。
“你可以走了。”
我说。我不能继续对熊谷虚情假意了。我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身体却离开了她。熊谷在我面前低下了头。
“你为沟口君的事生气了?”
“我没生气,我没资格生气。”
“你走了以后,”熊谷说道,“我想的,沟口君也是那么想的。可是我们没做成。我的身体没反应,不论他怎么努力都不行。沟口君是个好人。他对我说‘你需要的不是我’,说完他就离开了。自那之后我们一次都没见过。也许永远不会再见了。”
熊谷抬起头凝视着我的眼睛。
“和你在一起我很有感觉,但和沟口君在一起我就没有感觉。这不正是人们所说的爱吗?”
熊谷的身体仿佛失去重心似的倒在我的臂弯里。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刚才能够摆脱那种温暖、那种柔情的意志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了。我的双腿是为了承受熊谷的体重而存在的;我的双臂是为了环抱熊谷的身体而存在的;我的胸膛是为了接受熊谷的额头而存在的;而世界是为了我们拥抱在一起的这一瞬间而存在的。
“柳濑,”熊谷的双手紧紧环绕着我的腰,“关灯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睁开眼发现熊谷不在身边。她应该刚离开不久,被子里还有余温呢。我看到桌子上有张字条,便从被窝里爬出来。
————今天还要打工,我去学院了。下班后我会直接过来。等着我!
我借着厨房的自来水洗了把脸,随手拿起挂在旁边的毛巾把脸擦干。
“哎呀呀,大团圆了呀!”
耳边传来惊讶声。
我大吃一惊,赶紧把毛巾从脸上拿开。我的目光和镜子里男人的目光相接,千是我转向男人的方向,男人就站在我旁边差不多快要碰到我肩膀的地方。男人优雅的笑容和无精打采的眼神没有丝毫改变。
“跟沟口君在一起她没有反应,跟你在一起她就有反应了。看来这是真的呀。可是,那种东西既不是爱也不是什么其他的,只是一种习惯而已。她的敏感甚至超过了自己的想象。最初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她不也没反应吗,对吧?她属于那种一紧张就没反应的类型,仅此而已。那就是爱吗?这不是开玩笑嘛!”
我没有回答他。脑中一片混乱。我真搞不懂他为什么连这种事都知道?
“柳濑先生呀,你也真是的。温暖?柔情?那种东西,只要被人抱着,任谁都能感觉到,哪怕不是人也行。什么狗呀,猫呀,只要是哺乳动物就行。只要被抱着就会感到温暖,所以不论是你,还是别人,谁都可以的。如同她所指出的那样,你对她的个性没有丝毫兴趣。你只要有个可以作为拥抱对象的个体存在就可以啦。我说的对不对?”
“滚!”我喝道,“赶紧滚!”
“好吧,你让我滚,我可以滚。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要给她下诅咒吗?”
“诅咒?”我问道,“什么意思?”
男人再次吃惊地摇了摇头。
“你还没注意到吗?你不记得令尊最后打给你的电话了吗?”
————那是诅咒!
父亲如是说。和父亲分别后我回到家里,当我站在母亲的遗体前发呆时,电话响了。接起来一听,是刚刚跟我分开的父亲打来的。电话里已经可以听到下行电车进站的广播声了。
————所以不能使用。
“那又怎么样呢?”
“怎么样?杀死令堂的人是令尊没错。但杀死令尊的,不正是你吗?”
“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想必你也知道那不是胡说。不是吗?如你所知,你自己就是一面镜子,并且令尊也是一面镜子。那天,你最后跟令尊见面的那天,你照出了令尊的模样,并且,令尊也照出了你的模样,如同你照出他一样。如此反复,你们互相映照出对方的样子。令尊……”男人说到这里,耸了耸肩膀,“他应该知道这种情况吧?原本应该映照出虚像的实像,会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虚像。于是,两个互相主张自己是实像的虚像展开了永无休止的争论。如同人们自古以来所说的那样,只要把镜子合在一起,就会有东西从漫无边际的虚像内里走出来。”
“什么东西?”
“恶魔!”
————可是,你不能原谅她吗?
我的声音问。
————我已经原谅她了,并且在原谅她的一刹那,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了。父亲回答道。
————我听不懂。我的声音说道。
————就是说,我发现人类只能进化到此了。无论你母亲多么牵挂我,无论我多么牵挂你母亲,最终,我只能是我,而你母亲只能是你母亲,二者绝对无法重合。你母亲所担心的事情,只能由你母亲一人来承担,我甚至连分担其中一部分都做不到。所以我们活着时的二十五年、跟她接触至今的二十五年全都变得毫无意义了。
————如果你爱我,请你杀了我。
据说母亲当时是这么说的。
————你现在就在这里杀了我。
————无论是我还是你母亲,我们都想成为一体。
父亲说。
————所以你杀了她?
————是的。
这种理论听起来乱七八糟的。
——我们都想,既然不能共同拥有生,那么就让我们共同拥有死吧。在活着的二十五年里想实现却没有实现的目标,就让我们在死的那一瞬间实现共同拥有吧。我非常理解你母亲请求我杀她时的心情一如果你爱我,请你杀了我吧————我非常理解你母亲求我这么做时的心情。
“接下来呢?”
男人说。男人已经完全进入我的思维了。他就在我对自己和父亲的回忆中。他坚守着我回忆的路径,如果我的回忆有任何差错,他会立刻予以纠正。
“接下来令尊说什么了呢?”
————接下来我将会去自首,在这之前我想见你最后一面。
“自首!对,自首。他是这么说的,对吧?”
“但是……”
“是的,但是令尊自杀了。为什么呢?”
“为什么?”
“你只遗忘了不好的部分,太狡猾了吧。你应该还记得的。”
————你是在撒谎吗?
我的声音说道。
————撒谎?
父亲反问道。
————那种理由是不能杀人的。更何况,你应该不会用那种理由杀死一个跟自己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年之久的人。
“就是这样。”男人说道,“我认为你说得很对。”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父亲说道,“那我为什么杀死你母亲呢?”
————你在偷梁换柱。
我的声音说。我的声音没有丝毫的责备,反而略带些笑意。
————你们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二十五年,但是我母亲没有接受你,并且你也没有接受我母亲,你为此而感到绝望。然而,你们已经没有继续尝试接受对方的时间了,所以你上当了。母亲诱惑你说“如果你爱我,请你杀了我。”明知她只是说着玩的,但你还是上当了。仅凭杀人就可以表达爱情,世上没有那么简单的事情。明知那些全部是谎言,但你还是上了母亲的当。你想通过这么做,向自己证明你爱着我母亲,同时也被我母亲深爱着。尽管你明知自己那么做证明不了任何东西,但你却……
————我……
————你没有搞错,爱情这种东西是客观存在的,如果要追求更高境界,就只能杀死对方了,所以你杀了我母亲。你为了追求那种根本不存在的东西,结果杀了我母亲。对吧?想必你自己应该知道的,你所追求的没有任何东西。尽管那里没有任何东西,但你紧握双手,坚持认为那里有点什么。其实那里什么都没有,只要你张开手看看就明白了。恰如你的手中没有残留下任何东西一样,母亲的手中也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母亲就这么白白死掉了。
————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