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不自由是一种美

猫住的城市 陈施豪 7348 字 2022-10-23

也不觉得自己会被她踢下来。莱玲对于他人近乎病态的不关心与不执著,在这间充满激情的才艺表演学校里算是相当异类,可是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却相当自在。然后在不知不觉当中,我觉得她可能变成了能够称之为朋友的存在。虽然还不至于到对她有所执著的程度就是了。

即将成为圣修伯里的我。

即将成为卡夫卡的你。

就算只是说笑,能够说出这样的话,就是件令人心安的事。不管同一时间让两个人继承名号是多么异常,我仍然认真地想要实现它。

不如说,我甚至可能觉得事情只会如此发展。

关于为什么要读完高中,茉铃的回答是用来当成自己无法成为艺子时的保险。那是我从来不曾有过的想法。

要是无法成为艺子的话?不对,要是我无法成为圣修伯里的话?

我从来没有想过那样的人生,而且我也不打算去想。

你们就算只有一瞬问也无妨。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团长莎士比亚。

「保持美丽吧。就算只有一瞬也无妨。」

在练习场现身的她,当时所说的话至今仍然贯穿我的心,从未消失。

「就像花朵,每天呈现出来的样貌都会有所不同。保持不完整。保持不成熟。保持不自由。」

这正是我们站上舞台的理由,同时也是获得掌声、欢呼,以及聚光灯的理由。她这么说着这一番话,让我觉得自己的一切仿佛都获得宽恕。

不管错得多么离谱,不管多么扭曲、多么不自由。

我只有现在。我心想。结果也不过只是现在的延续而已,只要有那一瞬的美丽,就足够。光是活着就会日复一日地失去的,名为年轻的财产。将逐渐失去的东西尽可能地用高价卖出的我们,等到将来某一天全数售罄的时候,最后留下的,大概只是一具空壳吧。

等到身旁安排了专业训练师之后,我仿佛中邪似地被特技表演所吞没。我的青春期就是这样结束的。只要能在秋千之上,其他任何一切我都不想要,因为我把所有的时间、所有的身体,以及所有的心都奉献出去了。

我,完全不知道其他的生活方式。

我一点也不想吃病房早餐。护士小姐什么也没说,只告诉我至少要补充水分,随即离开。她大概知道,若是话说得太重,只会让我觉得不高与而已。这件事情爱泪并不知道,不过我针对那群告诉我「在徒具形式的复健开始之前,还要再疗养一段时间」的医生和护士们,进行着「如果不让我复健,我就不吃东西」的绝食抗议。相信他们一定觉得我是个相当麻烦的患者吧。

可是只要我待在这里,就可以维持最低限度的个人。只要持续支付高额的住院费用就可以,还有,只要院长仍是少女马戏团的忠实粉丝就可以。

看到了打开房门,肩上挂着巨大包包走入病房的母亲,我才终于发现今天已经是星期六了。

生下我们之后,母亲便深深沉溺于少女马戏团。虽然不知道真正的契机为何,但是那段过程正好是她和父亲逐渐失和的时候。虽然我后来发现了这件事,但是从来没有说出来。

仿佛是为了寻找某种替代品般,被少女马戏团的魅力所掳获的母亲,决定让自己的女儿进入马戏团。于是我之后再也没有对母亲做出任何近似叛逆的行为。

因为我的眼中只有马戏团,而且只要开口,不管是什么课程母亲都会让我去。我们家绝对不是什么富裕的家庭,所以本来我和爱泪两人应该是无法同时做出这些要求的。可是会顾虑到这一点的人只有爱泪。至于我,我心里只想着等我长大成人、进入马戏团之后一定会还而已。

「感觉怎样?」

母亲问了一声,而我「嗯」了一声,感觉当然不可能好。被绑在这种单人房里,绑在这种病床上,感觉怎么可能会好呢。

让我跳舞!

给我秋千!

类似的话,我只哭喊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现在的心情虽然依旧没有改变,只是我发现了,就算发液在母亲身上,也只会让她走投无路而已。

发现母亲只是名为母亲的一个人类。

发现她不是为了让我进入马戏团的机器人这一件事。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件事?我真是个不孝的女儿。但是话虽如此,我也不打算改变自己。爱泪和我是如此不同,我们以双胞胎的样貌诞生于世,真的是件好事吗?

我先问了母亲关于复健疗程的问题。希望能赶上下一季的公演。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在确定制作人人选的时候就前往会合。所以……

「泪海。」

仿佛试图打断我的滔滔不绝,坐在旁边的母亲开口说话。原本美丽的母亲,在这一个月当中像是变了一个人似地骤然老去。

「不要太勉强自己了。」

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闻言,我的脸孔扭曲了起来。

「妈妈也说了跟爱泪一样的话昵。」

就让我勉强自己吧!我回答。我明明一直勉强着自己直到十九岁了,现在要我放弃,根本就是种拷问啊。

求求你们,让我勉强自己吧!

否则在我回去马戏团之后,我会没办法继续留在聚光灯与掌声之下的。

可是母亲只露出了疲惫不堪的表情,再次开口唤了我的名字:

「泪海,妈妈最近在想——」

这慎重其事的口气,仿佛带来一种刀子架在膀子上的寒气,让我差点尖叫出声。如果我可以不要听见她接下来的发言的话。

要是母亲的话说得再慢一点,我大概已经直接尖叫出来了吧。

「你们,应该也可以考虑看看,马戏圏以外的出路吧?」

那把刀锋利得足以划开我的喉咙,让我断气。心臓如警钟般快速敲打,连眨眼也忘了。下一秒,我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的,是如同痉挛似的笑容。不是眼泪也不是愤怒,一旦超过了所有感情的界线,最后剩下的就只有笑而已。

马戏团以外的出路这句话本身也非常好笑。

而且还用了「你们」这个词。随随便便就把我和爱泪练在一起这件事,也同样无法原谅。不知道母亲是如何解读我痉挛似的笑容,她向前采出身子,连珠炮似地快速说道:

「泪海已经是个很棒的艺子了,妈妈也认同这一点,你是我最骄傲的女儿喔。但我只是觉得,你大可不必做到这种程度啊。」

「这种程度?」

我的声音不只沙哑,而且还不断颤抖。

这种程度,是指哪种程度?

我实际上到底做了什么、做到什么程度,妈妈她到底有多么不了解啊?

「是你尽全力把我栽培成空中飞人的。」

这时,母亲露出了仿佛强忍痛楚般的表情。我觉得那是虚假的。看起来就像是察觉到敌人存在的野兽,开始拖着脚前进那般肤浅的表情。

真正想要拖着脚前进的人,应该是我。

可是母亲完全不管我的心已经冻结成冰,继续说了下去。

「我知道那是为了成为马戏团的艺子所必须的。可是——」

看,又是那种表情。把自己装成被害者,仿佛忍耐着痛苦似的。这个表情就是我觉得唯一无法原谅的、丑恶不堪的表情。

「……就算没有做到这种程度,爱泪不也是那样站上舞台了吗?」

哈哈哈!我忍不住疯狂似的大笑。脑中思绪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大概彻底错乱了吧。我抓住了枕边的手机,狠狠丢了出去。这样当然无法控制力道,于是小小的手机撞上了亚麻地板,陪擦一声,发出了塑胶壳碎裂的声音。

「泪海!」

母亲带着责备、威吓,以及试图安抚的声音响了起来。要是昨天的水果刀还在,我应该也会把它丢出去吧。

不然也可能拿来自残。往这个早就已经变成了缺陷品的身体?就算切断区区几条血管,又有什么意义呢?

「都是她害的!」

我发出了仿佛声顿力竭般沙哑不堪的声音。我遗忘了如何发出声音的方法。我用力缩紧小腹,放声大喊。

一说出口,眼前便开始摇晃。

「我的脚变成这样,明明全都是爱泪害的!」

滚出去!我大吼大叫着。快点滚出这个房间!让我一个人独处!

既然已经无法乘上秋千了,至少让我一个人独处吧。

那个梦见过无数次的,恶梦。掉落地面的我,以及在空中飞翔的爱泪。

那个孩子取代了我,直到永远。一切都是神明的误会。她才是应该出现在那里的、真正的、无可取代的、空中飞人。

是的,没错。爱泪其比较有才能这件事——

我在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我的愿望终于实现,成功获选为担纲演出者。继承的名号是第八代圣修伯里。和卡夫卡一同背负起马戏团的招牌,一举跃上舞台。

聚光灯与欢呼声。

那一天发生的事,我相信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恭喜你,泪海!」

边哭边说出这句话的人,是爱泪。

真是太棒了、你是我最骄傲的姐姐。她用尽了所有赞美辞桑,不断地夸奖我。虽然母亲也是如此,虽然观众的掌声也非常热烈。

但是只有爱泪的话,最能满足我的心。

因为我已经抵达终点。我终于可以原谅爱泪。原谅?没错。我发现自己一直没有原谅她。

「……谢谢。」

成为空中飞人的我。

以及成为大学生的爱泪。

这样就好。我心想。我明明是这么想的。

结果,我觉得我的终点应该就在少女马戏团、就是成为圣修伯里。如果是马拉松跑者或游泳选手,一旦抵达终点,就会停止跑步与游泳吧。

可是我必须一直继续停留在那个位置,这就是第一个歪斜之处。

第二个歪斜,就是观众们的盛赞。众多媒体开始报导我,我被他人争相讨论、被人所爱。

因为我只想成为空中飞人,所以我非常不习惯这种把我当成稀世珍宝般的对待方式;而且他们这么对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报才好。不管是络释不绝的签名与握手要求,还是被刊登在电子看板之上,甚至连特别席这种制度,都让我觉得难以招架。曾经出现在电视上的人,还有我从来不曾听过名字的人纷纷赞美着我,夸奖我非常了不起。而我一点也不想习惯这种廉价的东西。

这是一条我不断抗柜众人排斥而走到现在的道路,就像是亲手拓荒一般。然而我一点也不想因为这点承认便安心下来。

获得接纳、获得承认。要是觉得这些事情都是理所当然,我想我应该会逐渐枯朽而去吧。砸了大钱买下特别席的男人实在令人害怕,要对他们露出笑容也令人十分痛苦。

只要登上秋千,就无法不去考虑自己总有一天必须回到地面。这些施加在我身上的爱情,肯定会让我颓废的。

受人肯定的意思,就是他们总有一天会幻想破减。

想获得承认的慈望在我心中不断滋长,感觉非常可怕。

我无法变成像安徒生一样的娼妇。

也没办法变得像卡夫卡一样面无表情。

然而另一方面,他人幼稚的恶劣行径变得越来越严重。我甚至曾经因为不小心吃下肚的食物而呕吐。尽管还称不上是毒药,但后来我决定再也不吃别人送给我的慰劳品。

我感觉到有人正在排挤我,而且比学生时期更加露骨。

不过讽刺的是,这种排挤行为反而让差点灰心丧志的我再次振作起来。只要仍然有人对我存有敌意,我就觉得自己仍然可以战斗。抵抗,就是我唯一可以仰赖的事。

「听我说,泪海。」

回到家,爱泪相当开心似地对我说。

「今天的选修课程的教授,据说也是马戏团的忠实粉丝喔。他还刻意在课堂上说,今年的圣修伯里真的表现得非常好昵!」

听到这句话,我到底有没有顺利露出笑容呢?

「今天也要练习吗?」

我可不可以也一起配合音乐,乘上秋千呢?

然后她就让我看见了,比我更美的表演。不对。现在已经分辨不出到底谁比较美了。可是她是自由的,而我却是非常不自由。在练习途中,我被那孩子的完美表演技巧迷住,所以没有把手完全伸出去。

坠落。在云海之下——

——只有死亡的永劫轮回。

「如果要死,最好能死在舞台上。」

我想起了驯兽师曾经说过的话。我也想要死在这个秋千上,尽管这可能是一种缓慢的自杀。而且——

我不想握住那孩子的手。

「欸,你会觉得你受伤是被某个人陷害的吗?」

来到我的病房的安徒生,问了我这个问题。而我回答:

「这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是任何人的责任。」

要是必须归咎责任的话。

那是我的错。

同时也是爱泪的错吧。

所以我才会对爱泪做出如此残忍的要求。代替我站上舞台,反正你本来就有足够的能力。我觉得我应该有要求她答应这么做的理由。

真是傲慢。

而今,在那个马戏团当中,美丽的空中飞人今天也展露着笑容。

————幕间2

中央饭店最上层的酒吧,若是较为深处的坐位,就是个适合密谈的好地点。歌姬安徒生——花庭蕾正坐在沙发上,撑着自己的脸频。就平常总是闪亮动人的她来说,今天的服装相对较为低调保守。原本蓬松的豊润卷发也罕见地编成了一条辫子。

「您的朋友来了。」

她没有对服务生带来的客人做出太大的反应。只默默地等待对方坐下、点好饮品。明明早就已经成年,但是对方似乎还是没有点酒精类饮料。

等到服务生不见纵影之后,蕾才重新调整好自己的坐姿,轻轻啜饮一下眼前的短饮型鸡尾酒,然后才开口说出:「不好意思突然把你叫出来。」

不似平常,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笑意。而是冷漠、疲値,以她来说算是相当罕见的表情。

「……不会。」

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在旁边沙发上浅浅坐下的庄户茉铃。训兽师卡夫卡的妆容早已卸除干净,脸上只拍打了一些化妆水。

双方都结束了今天的夜间公演,夜色也已趋深沉。

由于茉铃从不认为歌姬安徒生对自己有任何好感,所以当她透过经纪人口中得知这个邀约的时候,确实感到一丝惊讶。同时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无法拒绝。

这一阵子,歌姬安徒生周遭的气氛一直相当尖毅刺人,而这股气氛也已经散播到整个少女马戏团之中。没有注意到的担纲演出者,可能只有每天都为了表演节目而拼命的圣修伯里而已。

「我有件事想要间你。」蕾的话中流露出一如往常的傲慢。

「你应该还要赶末班电车对吧?我就直接问了。」

直到这时,她才总算看向茉铃的侧脸。

「你知不知道恰佩克的联络方式?」

茉铃无法立刻回答。她还是望着窗外的海湾,视线也没有移动分毫。默剧演员,恰佩克。过去也有许多人拥有过这个名字……但是会让蕾开口询问的人,就只有一个而已。

「为什么问我?」

垂下眼皮的茉铃反问。就某种意义来说,这间题也很残忍,但是蕾并没有因此而受伤。

「我以为你可能会知道。」

蕾仿佛把自己埋进了沙发椅背一般,像是呼吸似地回答。这时服务生送来了一杯漂浮着薄荷的彬橘味饮料。她凝视着饮料说:

「假设,我将来变成了可以干涉马戏团营运的人。」

接着说出了相当奇妙的假设。

「然后我说我要强制卡夫卡退休,让恰佩克再次回到马戏团。到时候你会怎么办?」

茉铃用眼角督了蕾一眼。她立刻从周遭的气氛了解到这番话不是在开玩笑,而且也不是单纯惹人不快的话。

可是为什么要问这个呢?茉铃心中默默想着。真想这么做的话,直接做就好了。如果真的可以办到的话,就算自己出言阻止,她也不像是个会改变自己想法的女性。

「……姑旦先不论我的进退。」

所以茉铃淡淡地说出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