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金瓶掣签
大昭寺的密室里没有窗,唯有七盏酥油灯悬在穹顶,灯芯爆出的火星坠在金砖地面,溅起细碎的金芒。七只金瓶按北斗之位悬浮在三尺高处,瓶身缠绕着褪色的唐卡,画中飞天的飘带被岁月磨成半透明,却仍能看出用吐蕃最细的羊毛线绣出的缠枝纹。瓶内盛着的活佛舍利泛着淡淡的白光,像浸在羊脂里的星子,将密室四壁的经文拓片照得若隐若现——那是松赞干布时期刻下的梵文《大日经》,边角已被酥油熏成深褐色。
王玄策的断足刚触到密室中央的莲纹法阵,空气突然凝固得像块冷铁。他靴底的血痂蹭过青石板上的朱砂线,在字纹中央晕开一小团暗红。七只金瓶里的舍利同时震颤起来,白光骤然炽烈,仿佛有七道闪电从瓶中射出。他甚至来不及抬手格挡,最先击穿眉心的舍利已带着刺骨的凉意钻进颅骨,紧接着是喉结处传来的灼痛,像被烧红的铜针穿透,心口、丹田、左肩、右肋、左腿的要害依次被击穿,七道血箭齐刷刷冲上半空,却在离金瓶三寸处诡异地停住,血珠在空中凝成长短不一的血线,渐渐勾连出蝇头小楷。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蒋师仁的喉结滚动着,他握紧陌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那些血字正在组成《金刚经》的经文,笔画间流转着淡淡的佛光,将王玄策钉在法阵中央的身影映得半明半暗。正使的锦袍已被血浸透,七处伤口涌出的血珠还在不断汇入空中的经文,让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几个字愈发鲜红,像刚从活人体内剜出的脏器。
王正使!蒋师仁的陌刀带着破风的锐响劈向最近的金瓶,刀身在灯光下划出一道雪亮的弧线。他看见王玄策的嘴唇在动,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喉结处的舍利堵住了声息,唯有眼角滚下的血珠顺着脸颊坠向地面。刀刃即将触到金瓶的刹那,缠绕瓶身的唐卡突然活了过来,画中飞天的飘带如灵蛇般窜出,瞬间缠住了刀身。蒋师仁只觉一股绵密的力道顺着刀柄传来,仿佛砍进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陌刀竟再也难进半寸。
他正想运力回抽,却见唐卡上的文成公主突然眨了眨眼。画中人的眉眼本是用赤金粉末勾勒,此刻那双眼眸里竟泛起湿润的光泽,仿佛刚哭过的孩童。公主的指尖轻轻抬起,一滴晶莹的甘露从指尖弹出,穿过唐卡的绢面落在蒋师仁腰间的虎符上。那虎符是用西域和田玉雕琢的,半边刻着二字,半边刻着李世民的御印,此刻被甘露浸湿的字突然渗出朱砂般的红液,顺着虎符的纹路蜿蜒而下,在他衣襟上洇出一朵残缺的莲。
嗡——七只金瓶同时发出低沉的嗡鸣。王玄策左肩的伤口里突然飞出一块铜色残片,那是数月前在中天竺被象兵击碎的佛骨舍利,原本嵌在他的骨缝里,此刻竟挣脱血肉,拖着一串血珠飞向七瓶中央的主瓶。铜佛残核撞在主瓶瓶壁的瞬间,瓶内的舍利突然炸开,佛血混着舍利的白光喷涌而出,在密室上空凝成一幅巨大的吐蕃舆图。图上用金线标出的山川河流间,无数红点次第亮起,像突然绽放的罂粟花——那是吐蕃境内所有唐军埋骨之处,从逻些城外的雪山到雅鲁藏布江畔的峡谷,连最偏僻的驿站废址都闪烁着微弱的红光。
蒋师仁盯着舆图上的红点,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在泥婆罗见到的唐军坟茔。那些坟头连块木碑都没有,只用石块堆成小小的玛尼堆,风雪一吹就塌了半边。他听见身后传来粗重的喘息,转头看见王玄策正抬手抹过眉心的伤口,那里的血已经止住,留下一个淡金色的圆点,像被烙铁烫出的印记。七处要害的伤口都在愈合,空中的《金刚经》血字正顺着伤口流回体内,让王玄策的脸色渐渐恢复了血色。
蒋校尉,王玄策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他抬手按在主瓶上,瓶身的唐卡突然无风自动,这些红点,是松赞干布给我们的答案。主瓶里的佛血与舍利已完全相融,化作一道金红色的光流,顺着他的掌心钻进经脉。蒋师仁看见王玄策的瞳孔里映出舆图上的红点,那些光点正在他眼底连成一条线,从吐蕃逻些城一直延伸到中天竺的王舍城。
虎符上的二字突然发烫,蒋师仁低头时,发现那两个字已经变成赤金色,像被火淬炼过的烙铁。他握紧陌刀的手慢慢松开,唐卡飘带缠住的刀身渐渐浮出一层金光,与空中的舆图遥相呼应。密室里的酥油灯突然拔高半尺,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金砖上,竟点燃了地上的血痕,那些血痕顺着莲纹法阵的纹路燃烧起来,在王玄策脚下凝成一朵金色的莲花。
七只金瓶开始顺时针转动,瓶内的舍利发出越来越响的嗡鸣,像有无数僧侣在诵经。蒋师仁看着王玄策站在金莲中央,七道金光从金瓶射向他的七处要害,与体内的血字经文交织成网。他突然明白,这不是刑罚,而是密宗最殊胜的灌顶——用活佛舍利的佛光,唤醒埋骨吐蕃的唐军英魂,为大唐正使借来跨越雪山的力量。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王正使,蒋师仁单膝跪地,陌刀拄在地上发出金石相击的脆响,末将愿随正使,踏平中天竺。虎符上的二字在他掌心发烫,仿佛有无数唐军的呐喊顺着血脉涌上来,从喉咙里滚出时,已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王玄策没有回头,他望着空中的舆图,那些红点正在缓缓移动,像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睁开。七只金瓶的转动越来越快,最终化作一道金色光环,将他与蒋师仁的身影圈在中央。密室四壁的《大日经》拓片突然亮起,梵文经文顺着墙壁流淌下来,在金砖地面上汇成一条光河,载着七只金瓶缓缓沉入法阵——那是密宗的承诺,用吐蕃的佛力,为大唐正使铺就西征的路。
第二节 颅血开眼
密室穹顶的酥油灯突然齐齐炸裂,灯油泼在金砖上燃起青蓝色的火焰,将七只金瓶的影子拉得老长。首席喇嘛的绛红色僧袍在火光中鼓荡如帆,他枯瘦的手指捏着一串人骨念珠,每颗骨珠上都刻着密宗六字真言。当王玄策眉心的金印泛起第三道光晕时,老喇嘛突然仰起头,喉间发出低沉的梵唱,念珠在掌心骤然绷断,骨珠滚落的脆响里,他右手抓起案上的青铜杵,狠狠砸向自己的天灵盖。
嗡——青铜杵与颅骨相撞的闷响震得四壁经文簌簌发抖,老喇嘛花白的头颅裂开一道蛛网般的血缝,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血珠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在下巴处汇成细流。当第七杵落下时,天灵盖突然像碎裂的陶器般掀开,滚烫的颅血喷涌而出,在半空中凝成一道赤红色的血瀑,不偏不倚地浇在王玄策头顶。
蒋师仁猛地抽身后退,靴底在燃烧的灯油上打滑。他看见那道血瀑里浮出无数细碎的光斑,渐渐聚成松赞干布年轻时的面容——吐蕃赞普穿着唐式锦袍,发间束着镶玉的金冠,正将一把镶嵌着绿松石的唐刀刺进苯教大祭司的咽喉。大祭司的黑色法袍上绣着双头蛇图腾,此刻正被鲜血浸透,他瞪大的眼睛里映出松赞干布冷漠的侧脸,而赞普腕间的唐式蹀躞带上,挂着半枚熟悉的金印。
王正使!蒋师仁的惊呼被血瀑的轰鸣吞没。王玄策头顶的颅血正在顺着发丝流淌,七处愈合的伤口突然再次裂开,涌出的鲜血与颅血相融,在他周身凝成半透明的血茧。腰间的虎符突然震颤起来,玉质符身在血光中泛起朱砂色,表面竟缓缓浮出几行瘦金体——那是玄奘法师的手书,杀生为护生五个字带着淡淡的檀香,墨迹里仿佛能看见大雁塔的飞檐剪影。
血瀑中的影像还在变幻,松赞干布拔出唐刀的瞬间,大祭司的胸腔里飞出半枚金印,与赞普腰间的半枚严丝合缝。蒋师仁突然认出那是鸿胪寺的少卿印,当年护送文成公主入藏的使团里,正是由鸿胪寺少卿持印监礼。他正想细看,手中的陌刀突然发出龙吟般的锐响,刀身竟自行分解成七十二片刀片,在空中旋转着组成一朵盛放的莲花。
莲花刚成形,首席喇嘛的尸身便从血瀑中坠落。那些刀片组成的花瓣精准地接住尸身,托在离地三尺的空中。蒋师仁凑近时,看见老喇嘛干瘪的胸膛处嵌着半枚金印,印纽上的蹲兽缺了一只耳朵,与血瀑中松赞干布所持的半枚恰好互补。更令人心惊的是,尸身心脏的位置没有伤口,那半枚金印仿佛是从骨头里长出来的,印面刻着的二字已被血浸成暗红色。
蒋校尉,看莲花。王玄策的声音从血茧里传出,带着金属共鸣。蒋师仁抬头,发现那些组成莲花的刀片正在变暗,原本雪亮的刀锋渐渐蒙上青铜色。之前飞入主瓶的铜佛残核突然从瓶中射出,精准地嵌进莲花中央的花蕊,残核接触刀片的刹那,整朵莲花突然爆发出刺目的金光。那些花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硬化,边缘生出细密的甲叶,顺着血茧缓缓覆盖王玄策的全身。
蒋师仁看着铠甲成型的过程,那些花瓣化作的甲片上浮现出细密的纹路,既像吐蕃的山纹甲,又带着唐式明光铠的护心镜。当最后一片甲叶盖住王玄策的头盔时,他腰间的虎符突然腾空而起,与莲花台上的半枚鸿胪寺印相吸,两道金光在空中交缠成环,将密室照得如同白昼。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排山倒海的呐喊。那声音起初像是狂风掠过雪原,渐渐变得清晰——是三千铁骑同时割腕的声响,无数道血线抛向大昭寺的金顶,汇成奔流的血浪,在寺外的广场上凝成巨大的血阵。蒋师仁贴在门缝上看出去,只见吐蕃的骑兵们举着弯刀划破手腕,鲜血顺着刀身滴在地面的法阵里,与密室中的莲花遥相呼应。
血茧彻底裂开的瞬间,王玄策睁开了眼睛。他的瞳孔里没有黑瞳,取而代之的是两团旋转的血光,像盛在琉璃盏里的火焰。覆盖全身的铠甲泛着青铜与赤金交织的光泽,背后的披风竟是用无数唐军的甲片缀成的,每个甲片上都刻着一个阵亡士兵的名字。他抬手握住腾空的虎符,与莲花台上的半枚金印同时入手,两枚信物相触的刹那,整座大昭寺突然震动起来。
小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