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带着铁锈与腐败血腥气息的雾气,沉甸甸地压在云雾谷底,几乎凝成实质。
两侧陡峭如刀削的山峰,如同上古巨神沉默合拢的漆黑铁臂,仅留下谷底一道狭窄扭曲的咽喉。
冰冷的晨雾粘稠得化不开,缠绕在嶙峋怪石和虬结枯死的树干上,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吸入了凝固的、带着土腥味的血浆。
这里寂静得可怕,只有山风不知疲倦地掠过岩石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尖啸,仿佛无数怨魂在低语。
索朗坚赞卓立在一方突兀探出、形似鹰喙的黑色巨岩之上。
刺骨的山风如同无形的巨手,将他身上那件厚重的黑貂皮大氅撕扯得猎猎狂舞,仿佛一头即将俯冲捕猎的秃鹫,在悬崖边展开了它遮天蔽日的凶戾翅膀。
他那张被高原风沙与岁月利刃反复雕刻的面庞上,凝固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鸷。
此刻,那薄如刀锋的嘴唇却反常地向上勾起,牵动腮边一道深褐色的、蚯蚓般扭曲盘踞的陈年刀疤,勉强挤出一个绝非笑意的弧度,冰冷得如同毒蛇的凝视。
他缓缓开口,干涩嘶哑的嗓音像是粗粝的砂纸在腐朽的树皮上反复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深处淬炼出的毒液,沉重地滴落在死寂的山谷里:
“‘云雾谷’……嘶……好,好一个天然的绞索!”他刻意拉长的尾音带着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佛祖赐予汉人的坟场!”
他那双鹰隼般锐利、仿佛能穿透浓雾的眼睛,缓慢而残忍地刮过谷底每一处狭窄得仅容数人并行的拐角,上方倾斜欲坠、布满风化裂纹的陡峭山壁,以及巨石之间那些幽深的、仿佛择人而噬的缝隙。
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似乎已经预演了无数次汉军朱雀旗被撕碎,无数身披赤甲的将士在滚木礌石和密如飞蝗的箭矢下,如同蝼蚁般被碾成肉泥的可怖景象。
“步跋子!”索朗猛地暴喝,如同平地炸响一道旱雷!
他头也不回,那声音却像烧红的铁锥,狠狠穿透了沉滞的雾霭,刺得埋伏在四周的士兵耳膜嗡嗡作响,一阵刺痛。
“步跋子”三个字,在吐蕃军中代表着最精锐、最擅长山地死战的无畏勇士。
随着这声暴喝,山坡的凹陷处、巨石的阴影后,仿佛无数蛰伏的岩石骤然活了过来!
密密麻麻的、精瘦剽悍的身影无声地挺直了脊背。
他们身披经过硝制、颜色与山岩融为一体的硬皮甲,脸上涂抹着赭石与泥土混合的油彩,只露出一双双在晨雾中闪烁着凶戾光芒的眼睛,如同潜伏在暗夜中的狼群,屏息凝神,等待着撕裂猎物的命令。
“全部上东西两侧山峰!”索朗的手臂如同铁铸的指挥棒,猛地指向两侧高耸入云的绝壁,“隐入石缝,伏进凹坑!听着——滚木礌石!凡能动用的石头、大树干,都给我在险口、窄道、崖弯之上堆好了!”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带着钢铁碰撞的硬度,“要堆得结实!堆得致命!我要它们落下去的时候,能把汉狗砸成肉酱,把他们的骨头碾成齑粉!”
“遵命!将军!”沉闷如鼓点般的应诺声从山坡各处低低响起,并非整齐划一,却带着一种岩石滚落般的沉重质感,瞬间又被呼啸的山风撕碎。
紧接着,是令人心悸的、窸窸窣窣的攀爬声。
无数道黑影如同巨大的壁虎,紧贴着冰冷湿滑、几乎垂直的岩壁向上涌动。
他们动作迅捷而无声,粗壮的原木被几十双布满老茧、青筋虬结的手臂用浸过油的坚韧藤蔓和牛筋绳索死死捆扎在一起。
沉重的石斧带着沉闷的劈砍声挥下,将原木的一端削出尖锐的棱角,更有士兵将棱角处凿出浅坑,将棱角锋利的碎石块狠狠嵌入其中,用粘稠的树脂死死封固。
这些被改造过的巨木,一旦滚落,将变成恐怖的地狱钉锤!
另一边,巨大的滚石被粗大的木杠撬动着,顺着士兵们事先在岩石天然凹槽里开凿出的、简陋却实用的临时轨道,发出沉闷的“隆隆”声,缓缓滑向悬崖边缘。
它们最终被安放在几块特意楔入的、摇摇欲坠的垫石上。
只需一根绳索,或者一次精准的撬动,这些沉默的死亡使者就将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砸向下方狭窄的死亡通道。
“箭手!弩手!”索朗的指令如同疾风骤雨,毫不停歇。
他那枯瘦如鹰爪的手指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猛地指向更高处那些嶙峋凸出、仿佛巨兽獠牙的岩石,以及山壁上天然形成的、布满裂缝的小平台。
“看见没?每一块能落脚、藏身的石头!每一处能居高临下瞄着谷底的坑洼!都给老子占死了!弓弦——”他猛地一握拳,指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声,“给我绷到极限!绷到再紧一丝就要断裂的地步!听到我的号令——”
他眼中凶光暴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恶鬼咆哮,“就把你们的怒火,把你们的箭矢,给老子狠狠地灌进汉狗的心脏、喉咙、眼窝!一个活口都不许留!”
小主,
“吼——!”压抑的吼声从高处传来。
紧接着,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嘎吱——嘎吱——”声在山壁上蔓延开来。
那是无数张强劲的牛角弓和沉重的绞盘弩被拉到满月状态的呻吟。
一支支涂抹了剧毒草药(由高原特有的狼毒花和蝎尾草汁液混合熬制)的箭簇,在熹微晨光穿过浓雾的惨淡光线下,闪烁着幽暗不祥的蓝绿色磷光,如同无数毒蛇的冰冷眼瞳,死死锁定了下方空无一人的谷道。
最后,索朗坚赞那淬火弯刀般的目光,猛地钉在身边如同铁塔般矗立的一名大将身上——旺堆,他的心腹爱将,以勇猛凶悍、噬血如狂着称的千夫长。
旺堆那张被高原烈日和风霜磨砺成古铜色的脸庞上,此刻只有一种纯粹的、野兽对血腥的渴望。
腰间的弯刀早已出鞘半寸,锋利的刃口在昏暗中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却令人心悸的寒芒。
“旺堆!”索朗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两块粗糙的磨刀石在相互碾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忍和即将喷发的暴烈,“带上你的三千轻骑,立刻!退出谷口,藏好马蹄声!”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东北方向,“给我埋伏在东北三里那片‘铁棘林’后面!那里的林子密得能吞噬战马的嘶鸣,厚得能让阳光都透不进去!记住——”
他死死盯住旺堆燃烧着战意的眼睛,“耐心!像在雪线之上,等待最肥美的羚羊踏入你利爪范围的雪豹!等……等敌军的前锋像没头苍蝇一样涌进山谷深处,把他的主力搅得混乱不堪、挤作一团,整个后队变成一盘散沙,失去指挥,乱得像被捅了窝的蚂蚁的时候——”
索朗坚赞猛地做了一个双手撕扯、扼杀的动作,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中瞬间爆发出毒蛇扑击前那种令人胆寒的狠戾光芒,声音如同地狱刮来的阴风:
“——就在那一刻!给我吹响‘血狼号’!用最快的速度杀出来!像割秋天熟透的麦子一样砍倒他们!我要他刘志群引以为傲的朱雀军,变成一条被掐断了脖子、绞碎了脊骨的死蛇!头尾不能相顾!肝肠寸断!全都给我烂死在这云雾谷里!用他们的血,浇透这里的每一块石头!”
“遵命!将军!”旺堆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仿佛野兽磨牙般的嘶吼。
他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因为兴奋和紧张而干燥开裂的嘴唇,眼中凶光暴涨,几乎要喷薄而出,“我会让汉狗的血,染红鹰愁涧每一片落叶!染红铁棘林每一根尖刺!”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动作迅猛如扑食的黑豹,几个纵跃便消失在通往谷外陡峭岩壁的阴影之中。
很快,山下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如同密集鼓点般沉闷的震动,那是数千只包裹了厚厚毛毡和皮草的马蹄,小心翼翼踏过碎石地发出的声响,迅速被呼啸的风声和林涛吞没。
冰冷的、无形的铁链——索朗坚赞呕心沥血、自信满满打造的死亡陷阱——已然层层扣死,严丝合缝。
浓烈的、无形的杀气随着渐渐升高的惨白日头蒸腾起来,那飘荡的山雾仿佛真的被无数道嗜血的目光、冰冷的箭簇和悬于头顶的巨石浸染,透出一种诡异而深沉的、如同干涸铁锈般的暗红色泽。
猎人立于悬崖之巅,弯弓如满月,箭簇死死锁定猎物必经的咽喉通道。
索朗坚赞的嘴角,那抹毒蛇般的弧度再次勾起。他在等待,等待刘志群带领的大军自投罗网。
……
……
十几里外,景象已截然不同。
这里是被当地人称为“鬼见愁”的原始密林深处。
空气湿热得如同巨大的蒸笼,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叶气息和一种若有若无、却足以让人头晕目眩的甜腻瘴气。
参天古树的巨大树冠层层叠叠,遮天蔽日,将阳光彻底拒之门外,只有极少数惨淡的光斑,如同垂死者的目光,无力地投射在厚厚堆积的、不知腐烂了多少年的落叶层上。
粗大的藤蔓如同史前巨蟒,相互绞杀缠绕,在潮湿的地面上盘根错节,隆起又塌陷,形成无数天然的死亡陷阱。
那些藤蔓和灌木的叶片边缘,生长着肉眼可见的、锯齿般的锋利尖刺,轻易就能划开坚韧的皮甲,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口。
这里是连最熟悉山地的老猎户都会闻之色变、远远绕行的绝地,传说中吞噬了无数生命的绿色坟墓。
一杆残破却依旧不屈挺立的军旗,深深插在泥泞腐叶之中。
旗面是血一般的赤红底色,上面用金线绣着一只展翅欲飞、浴火重生的朱雀神鸟图腾——这是朱雀军团的象征。
旗帜已被污血、汗渍和泥浆浸透,边缘被荆棘撕扯得破烂不堪,却依旧在沉闷的空气中微微颤动,如同不屈的心脏在搏动。
军旗旁,主将刘志群如同生了根的铁柱般矗立着。
他咧着嘴,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在一片黝黑、布满新旧伤痕如同龟裂大地般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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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中紧紧捏着一封几乎被汗水、暗红血迹和黑绿色污泥彻底浸透、字迹都模糊难辨的羊皮纸——那是斥候统领白一行,用胸膛堵住三支吐蕃狼牙箭,以生命为代价带回来的张巡大帅的紧急军令。
“绕道野狼谷……他奶奶的……”刘志群宽阔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并非恐惧,而是压抑到极致后迸发出的、带着歇斯底里味道的狂笑!
脸上那道几乎将左颊完全撕裂的狰狞疤痕,随着他扭曲的笑容而诡异扭动,活像一条巨大的蜈蚣在皮肤下疯狂挣扎复活。
“弯弯绕绕,尽是石头缝!老子不去!死也不去!”他猛地咆哮出声,布满粗厚老茧、指节如同铁疙瘩般的右手狠狠攥紧!
那封代表着军法如山的帅令,在他恐怖的力量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呻吟,瞬间被揉捏成一团污秽不堪的破烂纸球!
仿佛那不是张巡的帅令,而是索朗坚赞那颗令人憎恶的头颅!
亲卫队长王老梆忧心忡忡地一步踏前,沉重的皮靴深深陷入腐叶泥泞中。
他压低了沙哑的嗓音,如同破锣:“将军!张帅军令如山!且斥候回报,索朗老狗的主力动向不明,必有所图!野狼谷虽是险径,但尚有一线生机,这‘鬼见愁’……”
他布满风霜的脸上肌肉抽动,望着眼前那片令人绝望的、黑暗得如同巨兽肠胃的密林,“……十死无生啊!”
“索朗?呸!”刘志群猛地朝地上啐出一口浓痰,那口痰如同炮弹般砸在腐叶上,溅起一小片黑泥。
他眼中疯狂的光芒瞬间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轰然喷发,炽热的岩浆几乎要灼穿眼前的黑暗!
“那老狐狸夹着尾巴放个屁,老子在十里外都能闻着他那身死羊膻味!云雾谷!他娘的,老子敢用项上人头打赌,他八成正撅着腚在云雾谷里撒好网,磨好了刀,就等着老子傻乎乎一头撞进他的网里,洗干净脖子让他砍呢!”
他狂笑着,笑声在死寂的密林中回荡,惊起远处一片怪异的鸟鸣,带着一种末日般的癫狂。
笑声未绝,他已闪电般抄起一直斜倚在身边巨大枯木上的那柄恐怖凶器——一柄门板般宽阔、刃口闪烁着刺骨寒光的开山巨斧!
那沉重的斧柄在他布满伤痕的大手中仿佛轻若无物!
“想吃掉老子?!” 刘志群猛地发出一声震动林莽的咆哮!
双臂虬结的肌肉如同盘绕的巨蟒瞬间贲张!
沉重的巨斧毫无预兆地撕裂沉闷的空气,带起一片凄厉刺耳的尖啸!
咔嚓!!!轰隆!!!!
巨斧的寒光如同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狠狠劈在旁边一棵两人合抱粗、不知生长了几百年的老杉树躯干上!
沉闷的巨响如同雷霆炸裂!
坚韧的木质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如同朽木般崩碎!
巨大的豁口瞬间炸开,乳白色的木屑、尖锐的碎木块如同喷发的火山熔岩,混合着树汁的腥气,狂暴地炸裂四溅!
整棵巨树发出垂死般的呻吟,剧烈地摇晃起来,落叶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老子今天要把他那条老狗的五脏六腑全掏出来,当球踢!喂秃鹫!”
烈风呼啸,吹动他猩红战盔上那束如同熊熊燃烧地狱之火的鲜艳红缨。
他不再看任何人,甚至不再看那封被捏碎的帅令。
那柄沾满了新鲜木屑和树汁的巨斧,带着一往无前、劈开一切的决绝气势,破空指向西侧那片黑魆魆、连一丝天光都无法透入、散发着无尽死亡气息的“鬼见愁”原始密林深处!
他的声音如同两块烧红的精铁在猛烈撞击,每一个字都迸溅着灼热的火星,狠狠撕裂了林间令人窒息的死寂:“兄弟们!前路是鬼门关!可活路——”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胸膛如同风箱般高高鼓起,那吸入的气息仿佛带着硫磺与硝烟的灼热味道,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霄之上落下的灭世雷霆战鼓,裹挟着万钧之力,狠狠砸在每一个被这疯狂决定惊得呆滞、血液几乎冻结的士兵心口!
“——他娘的是用命劈出来的!多余的东西,全给老子扔了!辎重!粮车!营帐!坛坛罐罐!给老子扔!统统扔!只带上你们的刀!你们的枪!你们的弓箭!还有三天口粮!其余——”
他巨斧横扫,带起一片劲风,“都是狗屁!累赘!舍不得扔的,老子亲自动手,连人带东西,劈成两半!”
他布满血丝的虎目扫过一张张或震惊、或恐惧、或茫然的脸,巨斧猛地顿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深深楔入腐殖土层。
“没路?!”刘志群的声音如同受伤猛虎最后的咆哮,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老子今天偏要在这‘鬼见愁’的老肠子里,生生给兄弟们撕开一条通天大道!怕死的——”
他环视四周,目光如电,“现在就给老子滚回娘胎里去!不怕死的,有种的,跟着老子——”
“逢山,开路!”
“遇水,架桥!”
“豁出这条命,给老子把时间抢回来!活路,就在前面!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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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杀”字出口的瞬间,他人已化作一团狂暴燃烧的赤色旋风!
那柄巨大的开山斧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条咆哮着要撕碎一切阻碍的赤色蛟龙!
对着眼前层层叠叠、盘根错节、布满锋利尖刺、如同无数条绞索般死死缠绕封锁前路的巨藤荆棘墙,用尽全身的力量,狠狠劈下!
咔嚓!噗嗤!轰隆!
三种截然不同的恐怖声响瞬间炸开!
粗如成年男子大腿、表皮布满瘤节和苔藓的古老巨藤应声而断!断裂处喷射出粘稠得如同血浆、散发着刺鼻腥臭味的绿色汁液,劈头盖脸地溅了刘志群一身!
碗口粗细、坚硬如铁的灌木丛在门板巨斧面前如同纸糊般四分五裂,尖锐的断枝如同箭矢般激射!
一块半人高、嶙峋凸出的黑色怪石被巨力猛烈撞击,发出沉闷的巨响,瞬间崩裂!大小不一的碎石块裹挟着尘土和腐叶,如同霰弹般向四周爆射!
没有道路。
只有死亡陷阱组成的厚重壁垒。
刘志群就用手中这柄巨斧,用他钢铁浇筑般的意志和悍不畏死的疯狂,用他燃烧的生命力,硬生生在“鬼见愁”这头亘古巨兽的脏腑之中,开始了绝望而壮烈的开凿!
“将军……!”士兵们看得浑身热血瞬间冲上头顶,手脚发麻!那最初对“鬼见愁”深入骨髓的天然恐惧,瞬间被将军身先士卒、以血肉之躯撞向地狱绝壁的决绝姿态点燃了!
点燃成了同样不顾一切的、焚尽理智的癫狂炽焰!
几千名朱雀军团士兵喉咙里迸发出震裂苍穹的咆哮!一双双眼睛瞬间被血丝和决死的战意染得赤红!
“杀!杀!杀——!!!”
几千双穿着皮靴的脚,死死踏着主将用巨斧劈砍出的、浸染了粘稠绿汁和尖锐碎石屑的、仅容一人艰难通行的血肉通道!
不顾一切地向上攀爬!在湿滑嶙峋的怪石间手脚并用地挪腾跳跃!在无数长满锯齿尖刺、仿佛活物般缠绕抓挠的植物枝条中躬身穿行、撕扯挣扎!
粗重的、如同无数破旧风箱同时拉动的喘息声,沉重的铁甲片撞击在岩石上发出的“哐啷”闷响,刀刃劈砍坚韧荆棘发出的刺耳“嗤啦”锐鸣,士兵被尖刺划破皮肉、被毒藤汁液溅到伤口时发出的痛苦闷哼……无数声音在这亿万年来只有死寂和虫豸低鸣的原始密林深处汇聚、碰撞、最终轰然炸裂!
掀起一片灼热滚烫、用生命与意志燃烧的生命洪流!
赤色的铠甲在阴暗的林中如同流淌的熔岩,所过之处,绿色的死亡壁垒被硬生生撕开一道不断向前延伸的、血与汗铺就的裂口!
这支决死的赤色洪流,以超越肉体极限的坚韧和疯狂,在索朗坚赞精心构筑的死亡陷阱的绝对侧翼,用生命与意志做凿子,开始了这场注定被写入史诗的、不可能的行军!
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滚烫的油锅中煎熬。
……
……
云雾谷东西两道险峻如刀锋的山脊上。
巨大的滚木礌石如同悬顶之剑,沉重地压在悬崖边缘,在惨淡的天光下投下不祥的阴影。
吐蕃最精锐的步跋子和弓弩手们,如同石雕般纹丝不动地潜伏在岩石缝隙和凹坑之中。
他们屏气凝神,身体因长时间保持紧绷的姿势而微微颤抖,肌肉酸痛僵硬。
冰冷的汗水无声地从鬓角滑落,浸湿了紧贴皮肤的面甲内衬,顺着紧握武器、指节发白的手掌流下,让冰冷的金属握柄也变得滑腻。
每一双眼睛都死死盯着下方那条弯曲狭窄、如同通往幽冥地府的谷道,瞳孔因长时间的专注而微微放大。
视线一遍又一遍地扫过每一个预设的伏击点——那个狭窄的S形弯道,那片上方有巨大悬石的陡坡,那块仅容数人通过的隘口巨石……
然而,预想中人喊马嘶、旌旗招展、金铁交鸣的喧嚣景象并未出现。
谷道死寂得可怕。
只有山风不知疲倦地掠过冰冷岩石的呜咽声,以及浓雾在谷底翻滚、聚散、变幻着诡异形状时发出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气流声。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凝固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每一阵稍强的风吹过,带动枯草或碎石滚动,都让藏匿的吐蕃士兵心头骤然一紧,搭在弓弦上的手指下意识地用力,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猎物,如同蒸发般,迟迟没有踏入这精心准备的屠宰场。
索朗坚赞依旧屹立在那块鹰嘴巨岩之上,如同一尊被遗忘在悬崖边的、冰冷的黑铁雕像。
但他脸上那惯有的、掌控一切的阴沉自信,正如同冬日冰封的湖面,悄然出现细微却致命的裂痕。
那丝裂缝从他鹰隼般锐利的眼底深处悄然蔓延开来——一种难以名状、如同毒虫噬咬般的焦灼感开始滋生。
他锐利的目光一次又一次,近乎偏执地扫过下方空无一人的谷道,每一次都带着更深的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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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他又会下意识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迫切,投向东北方向铁棘林所在的位置,仿佛要穿透重重山峦,确认旺堆和他那三千把嗜血的弯刀是否已磨得雪亮,是否已按捺不住杀戮的渴望。
他的右手五指,无意识地、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腰间弯刀那包裹着粗糙鲨鱼皮的刀柄。
每一次粗糙皮面摩擦指腹带来的微弱阻力感,在此刻死寂而紧绷到极致的空气中,都如同惊雷般清晰、刺耳地敲打着他自己的耳鼓,也无声地敲打在每一个屏息凝神、侧耳倾听主帅动静的吐蕃士兵心上。
喀、喀、喀……
单调而压抑的摩擦声,如同死亡的倒计时,在这片凝固的杀场中回荡,无声地滋养着蔓延的疑虑和不安。
一丝微弱的、冰凉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梁骨悄然爬上后颈。
就在这时!
呼哧——呼哧——!
一阵极其突兀、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动的、濒临窒息的粗重喘息声,伴随着草木被猛烈刮擦、撕扯的“哗啦!嗤啦!”声,骤然从索朗坚赞身后、南侧那片布满了剧毒荆棘和湿滑陡峭岩石的山坡下传来!
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亡命奔逃的绝望感!
紧接着,一个身影如同被无形巨力抛出的滚地葫芦,连滚带爬,带着满身的泥泞、枯叶和无数道新鲜翻卷、正汩汩冒血的口子——那是被锯齿荆棘和锋利岩石边缘疯狂切割留下的恐怖伤痕——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上了山脊边缘!
是派出去探查汉军动向的探马!
他头盔早已不知去向,头发被汗水和血水黏成一绺绺贴在额头上,脸上布满了被荆棘划出的血痕,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和一种魂飞魄散、仿佛亲眼目睹了九幽炼狱的极致恐惧!
“将……将军!!!”探马猛地扑倒在索朗脚边的冰冷岩石上,双手如同铁钩般死死抓住索朗脚边的岩缝,指甲瞬间崩裂翻起,鲜血淋漓!
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令人心悸的“嗬嗬”声,胸膛剧烈起伏,像一条被抛上岸、濒临窒息的鱼。
他染满泥血、剧烈颤抖的手指,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痉挛般死死指向西侧那片令所有吐蕃士兵闻之色变、代表着绝对绝境的区域——“鬼见愁”的方向!
“……朱雀军!!!”他声音嘶哑破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肺叶里挤压出来,带着浓重的血沫喷溅而出,“他们……他们没……没走云雾谷!刘……刘疯虎……他……他带着那群红鬼……从……从‘鬼见——见——愁’……”
他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到极限,倒映着索朗骤然扭曲的脸,“钻……钻出来了!就在……在我们背后……那片‘鹰愁涧’的山梁……山梁子下面……最多……最多五里!他们……他们正在往上……往上爬!快要……冲上来了!!”
他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嘶吼完这最后一句,身体猛地一抽,如同断线的木偶,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
“鬼——见——愁——?!”
这三个字!这三个如同诅咒般的字眼!
如同三道撕裂苍穹的九幽阴雷,狠狠劈在索朗坚赞的头顶!
他那双鹰隼般的瞳孔,在听到这三个字的刹那,如同遭遇了万载玄冰的瞬间冲击,猛地收缩成了两个针尖大小的、凝固着绝对零度寒意的冰点!
他脸颊上虬结如岩石的肌肉控制不住地、剧烈地弹跳了一下,仿佛有一条无形的、带着剧毒倒刺的蜈蚣,在他皮肉下疯狂钻行!
这三个字!
这三个代表着吞噬一切生机的绝对死地的字眼!
如同三根烧得通红、带着狰狞倒刺的烙铁,狠狠烙在他呕心沥血、笃信万无一失的绝杀沙盘之上!
“嗤啦——!”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沙盘上代表云雾谷的精致木制模型被瞬间洞穿、扭曲、冒出焦糊白烟的幻音!
陷阱!
原来他并非稳操胜券的猎人!
而是那只疯虎眼中,被一步步诱入绝境的猎物!
他引以为傲、固若金汤的山谷牢笼,此刻竟成了锁死他自身数万大军的冰冷钢铁囚牢!
那只该死的疯虎,竟然用最不可能、最疯狂、最不要命的方式,绕开了他精心布置的致命前门,把血淋淋的獠牙,直接咬向了他毫无防备、最为脆弱的后心!
“快——!快!!!后队!所有后队!立刻给老子转向!向鹰愁涧方向!!!”索朗坚赞的声音如同绷紧到极限的钢丝骤然断裂,发出刺耳欲聋、完全失态的尖叫!
那份阴沉的从容、名将的风度彻底粉碎,只剩下被猎物反噬的极致惊怒和被死亡扼住咽喉的恐慌!
他像一头被长矛刺穿脚掌的暴怒雪豹,猛地从鹰嘴岩上跳了起来,动作因巨大的冲击而显得踉跄:“步跋子!就近!抢占背后所有能站住脚的山头!哪怕只是个光秃秃的土包!给老子钉死在那里!弓箭手!压住!压住那片该死的林子!把所有箭头!都给老子调过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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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声嘶力竭,唾沫星子横飞,猛地一把揪住身边一名传令亲兵的皮甲前襟,力道之大几乎将那个健壮的士兵整个提离了地面!
他目眦尽裂,眼珠因极度的惊怒而布满血丝,几乎要瞪出眼眶,喷出的气息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信号!给旺堆发最急的信号!‘血狼三连号’!召回所有轻骑!放弃埋伏!放弃!立刻给老子回援!回援!!再晚一步——”
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最后一个字的嘶吼已如同垂死野兽的哀鸣,沙哑撕裂,“……我们都得死在这儿!快啊——!!!”
传令兵脸色惨白如纸,连滚爬爬地冲向信号旗的位置。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呜——呜呜呜——!!!”
苍凉、急促、带着浓浓血腥杀伐之意的号角声,并非从索朗期待的铁棘林方向传来,而是如同鬼魅般,骤然从西侧那片被称为“鹰愁涧”的陡峭山梁下方,撕裂了云雾谷死寂的空气,冲天而起!
那正是“血狼号”的声音!但这号角并非旺堆吹响的回援信号,而是——
进攻的号角!
如同回应这号角,西侧鹰愁涧方向那片原本只有风声呜咽的陡峭山坡密林中,猛地爆发出一片震耳欲聋、仿佛要将山峦都掀翻的怒吼!
“杀——!!!”
无数点赤红色的身影,如同从地狱熔岩中喷薄而出的烈焰狂潮,猛地撞破了“鬼见愁”边缘最后一道荆棘屏障,带着满身的伤痕、泥泞和淋漓的鲜血,从令人绝望的陡坡之下,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冲锋!
他们眼中燃烧着和刘志群一模一样的、焚尽一切的疯狂战意!那柄巨大的开山斧,如同血色的旗帜,冲杀在最前方!
死亡囚笼的铁门,已被那只疯虎,用最狂暴的方式,从外面狠狠踹开!
冰冷的刀锋,正抵向吐蕃大军的后心!
云雾谷,这精心准备的屠宰场,瞬间变成了困住猎人的绝地!
……
甸甸地压在云雾谷西侧陡峭的山脊上,浓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山风在嶙峋的怪石缝隙间呜咽穿梭,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深不见底的鹰愁涧。
空气中弥漫着冰冷的土腥气和一种若有若无、源自谷底腐烂植被的、令人隐隐作呕的甜腻霉味。
吐蕃名将索朗坚赞,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穿透稀薄的晨雾,牢牢锁住下方谷底那条蜿蜒如蛇肠、被称作“鬼见愁”的险峻通道。
他那张被高原风霜刻满深刻沟壑的脸上,此刻浮动着一种猎人静待猎物踏入致命陷阱的、冰冷而笃定的神情。
他微微抬起手,覆盖着精良铁护臂的手掌在冰冷的空气中虚握了一下,仿佛已经攥住了那支注定覆灭的朱雀军的咽喉。
“传令各部,”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摩擦般的冷硬质感,清晰地传到身后肃立的传令兵耳中,“汉军若入谷,滚木礌石齐下,封死前后谷口。弓弩手轮番攒射,不必吝惜箭矢。步跋子精锐,给我把谷口彻底钉死,一只老鼠也别想钻出去!”
他的手指猛地向下一挥,如同挥下屠刀,“今日,这云雾谷,便是刘志群的埋骨之地!我要用刘疯子的血,祭奠我吐蕃儿郎的英魂!”
“是!”传令兵低吼应命,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兴奋和嗜血的狂热,转身沿着狭窄崎岖、仅容两三人并肩的山脊,手脚并用地向两侧埋伏点奔去,铁甲叶片随着动作发出细碎而冰冷的摩擦声。
索朗身后,是精心构筑的死亡阵地。
身披厚重铁札甲、手持沉重骨朵和长矛的步跋子重步兵,如同岩石般楔在崖边最关键的隘口处,冰冷的甲胄在微弱的晨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他们身后,悬垂着无数需数人合抱、重逾千斤的巨木和棱角狰狞的巨石,被坚韧的藤索和粗大的木桩牢牢固定,只待一声令下,便是毁灭性的倾泻。
弓弩手们则蜷伏在岩石的缝隙和人工开凿出的浅坑里,强弓劲弩早已张开,冰冷的狼牙箭簇密密麻麻地指向下方,箭头反射着幽冷的微光,如同毒蛇的獠牙。
整个山脊,如同一条盘踞在绝壁上的钢铁巨蟒,沉默地张开了布满獠牙的巨口,只待猎物自投罗网。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慢爬行。
山风卷过裸露的岩石,发出尖锐的哨音。
一只不知名的褐色山鸟扑棱棱从岩缝中惊起,发出一连串短促而凄厉的“嘎嘎”声,随即投入浓雾深处,更添几分不祥。
突然——
“呜——呜——呜——”
三声急促而凄厉的号角声,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猛地撕裂了山谷的死寂,从“鬼见愁”入口方向破空传来!
那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在陡峭的山壁间疯狂碰撞、回荡、放大!
来了!
如同投入滚烫蚁穴的巨石!
整个严阵以待的吐蕃阵地,刹那间炸开了锅!
“汉军!汉军闯进来了!”凄厉的、变调的呼喊从一个步跋子士兵的喉咙里爆发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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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他们怎么能……从那里……”另一个军官模样的吐蕃人嘶吼着,声音却被更大的混乱淹没。
绝望的命令、惊恐的呼喝、茫然失措的应和声在狭窄崎岖、仅容两三人并肩的山脊上疯狂碰撞、回响!
声音被两侧高耸的山壁反复叠加、放大,混乱得如同末日哀歌,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步跋子们下意识地丢下手中精心布置在崖边、闪着致命寒光的滚木礌石控制索,如同受惊的螃蟹,手忙脚乱地从潜藏的岩缝、凹坑中钻出。
沉重的铁甲在山坡上叮当作响,笨拙而惊恐地在陡峭的山梁上试图完成转向,挤作一团。
几个号角手慌忙抓起沉重的羚羊角号,鼓足腮帮子试图吹响那代表最高警戒和决死反击的“血狼三连号”。
然而,巨大的恐惧让他们的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那本该尖锐高亢、穿透云霄的号音,硬是被吹得断断续续、喑哑悲鸣,瞬间就被下方谷中传来的厮杀声和狂躁的山风撕得粉碎,传达不到一里之外。
弓弩手们的处境更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