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小九

林秋葵习以为常,权当小狗发脾气,听不见,看不着,随他叫。

“到了?”

她跟着下车,把小黑也拎下来。

这家伙不晓得刚才做了什么,一身腥腐味,谁爱抱谁抱,反正她是不愿意抱了。

“喵呜。”小黑半梦半醒地凑过来蹭主人腿,被温和但不容拒绝的力道推远。

它茫然极了,两只耳朵折平,小猫眼无辜又哀怨。

祁越落井下石地嗤笑一声,抬腿踹栏杆。

高约三米的大门栏杆剧烈晃动,落灰簌簌。

林秋葵抬起视线,入目一块弧形牌块,前两个字斑驳不清,仅余下末尾三个字依稀还能辨识。

——训诫所。

这是小说世界内的一种半民间机构,性质比传统精神病院更糟一些,因为这边收留的人们,大多数对他人或社会抱有强烈的攻击性,被判断为极具危险性,不适宜在社会中自由生存。

之所以称之为‘半民间’,是因为不同区域对它态度不一。

例如已去世的吴澄心,自上任起便强烈要求,必须封禁此类具违法□□嫌疑的地下机构。

江国的政治结构区别于她认知中的现实世界,既非绝对的中央集权,也非分区域自治的形式,而是两者各占一半。

即中央掌控着绝大多数军政财力量,同时地方也保留着一点小小的自主性。

不知是否其他力量在其中搅混水;或那时吴澄心本就权利有限,身为女性年纪轻轻却爬上了政治高位,还妄想将手伸向自己的职务范畴之外。

这两点替她无形之中树立了许多敌人,故而她的提议迟迟没能通过区域代表大会投票同意,这件事便一直归属于无关紧要的‘区域自治项’。

庆、贝、京是最早颁布法令将训诫所定性为非法组织的三个区域。

部分区域态度暧昧游移。

尔则是唯一一个公开表明凡存在皆有意义,地方政府无意愿对此多加干涉的区域,此后不少他地受查封的训诫所蜂拥而至。

直至2014年,骇人听闻的‘光海训诫所杀人案’一句将尔区光海市某训诫所的所作所为彻底暴露于阳光下,训诫所的合法与否就此成为全国范围的重要事项。

代表大会最终投票决定立法取缔大部分训诫所,仅剩下少数,一个区域不超过两家,改成由地方政府长期监督,专业狱警把守,并由中央不定期巡查的方式继续运转,以保障那些早已无法正常融入社会的所内人群权益。

林秋葵不清楚祁越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也没解释的意愿,又踹几下栏杆,从车后备箱搬出斧头,似乎准备暴力撬门。

“来了,来了,小伙子别乱来啊,给你开门就是了!”

楼房铁门紧锁,边缝阴影里走出一个跛脚老人,披着厚厚的军绿色大棉袄,一瘸一拐往门边走。

“你是祁……祁越?”手指捏着钥匙,哆哆嗦嗦地对上锁。

刚一打开门,他认出来人的身份:“住306那个老挨罚的小子,是你对吧?你是回来找小九的不?”

祁越推门进去。

保安在这处做了近十年,几乎了解每一个沦落训诫所的人,知道他这是承认的意思,忙快步走到前面去,给他带路。

“你这混小子,之前所长说过多少回?有没有给你们放电视新闻?都说外头出乱子,险得很,偏你还要趁乱往外跑!你说走就走了,其他人有家的回家,没家的……哎,什么世道,眯一觉的功夫,起来人都不是人哦。”

“话说你这一走快一个月,胳膊腿看着倒挺全,没遇着什么事吧?没做坏事吧?”

说着他停下来,回头上下瞅瞅祁越,被祁越不耐烦地往前推。

“别推,别推,我自个儿能走。世道再怎么乱,别忘了所长给你们说的,杀人放火的事可不许做。”

他絮絮叨叨地交代情况:“现在所里就剩老头子跟小九两个。他烧了一场,醒来后还和以前一样,除问过一声你去哪了,再也没开过口,成天逮着一个不见光的边角坐着。老实是老实,麻烦也真麻烦。”

“所里电没了,水还有,吃喝不多。老头子活了五十几年死活都不打紧,但他这个样,我也不晓得该不该放他自个儿出去……原先后院还种着好些菜,可惜都被那窝兔子给糟蹋了。”

“就506小婷那姑娘,说想养兔子,所长自己掏腰包给她买的一头灰兔一头白的,记得不?那头白兔竟是个母的,前后下了足足18只小兔崽子,个个块头能跟大象比。我寻思什么玩意能长成这样?肯定不对啊,就赶紧领着小九往地下室躲,要不是听着动响还不敢上来……”

兔子。怪物。打架。

祁越立刻来兴趣了。

林秋葵:“我不去,您请便。”

啧。

笨蛋仓鼠是这样的,一次吓破胆,至少十天八天才能养回来。

娇气死了。

之前打完蜘蛛确实让他感觉舒服了一点,可效果没能维持太久,他又开始情绪烦躁,破坏欲蠢蠢欲动,急需用暴力平息。

走之前,他例行公事般张开五指,盖在企鹅的圆脑壳上,“喂——”

“老实苟住,绝不跑路,不然大卸八块喂怪物。”

林秋葵双指并拢作发誓状。

被抢台词了。无语。

祁越扭头对保安大爷发脾气:“看着她,不准跑,不然当你面杀人放火。”

大爷:??

为什么要拿这种事威胁一个孤寡老头?!

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对着小姑娘笑:“这小子,别看个头长得高,实际上跟小孩一样一样的。”

“对了,你俩……”

“临时搭伙,走同一条路。”

估计都算不上朋友,林秋葵想。

大爷哦哦两声,继续往前走,腰边一圈钥匙摇摇晃晃,叮当脆响。

他爱唠嗑,看得出来,没过多久又自顾自说上了。

“祁小子以前是我们所里最不服管教的一个,整个所里几百号人,数他会惹事,天天气得所长睡不着觉,说也说不得,罚又不敢罚。”

“小九排第二,但他不一样,实在,挺乖一小年轻,就是不晓得为啥老做浑小子的跟班,让他干什么都照做,不然哪能天天关禁闭啊?”

“不过也就他俩玩得来。你说一个屋里六张床,其他屋都住得好好的,怎么就他俩不行?甭管所长把谁安排进去,那人半夜三更准抱着被子杵门口吹风,第二天哭着叫着要换屋。你是没见着,以前来过一个大小伙,那个胳膊硬得啊,跟冻肉似的!头一天还拿下巴瞅人,谁成想,第二天就搁所长办公室里红着眼直跳脚,非不肯跟祁小子一个屋了。”

“问他什么由头,支支吾吾不肯说。我寻思他俩肯定经常合伙欺负新来的,还吓唬人家不准往外说。就是想不通,那伙计一个人可比他俩加起来还重20斤,怎么就压不住这两把瘦骨头呢?奇怪,真奇怪……”

“啊,到了。”

绕过小楼,走进长廊拱门。

再经过漫长的阶梯,光束逐渐被黑暗吞没。

大爷点起一支只剩半截的蜡烛,摇曳的长影停在一间深灰木门前,上头挂着一个小牌子:祁越&唐九渊禁闭室。

谁让他俩——主要祁越这个起坏头的领地意识太重,没法跟其他犯错的人并存,容易打架,所长无奈之下只好给这他们单独留一间禁闭室。

房间没锁,他推门进去。

微弱的光一点点漫过地砖,如爬山虎般无声无息地攀上浅色墙纸,最后才照亮角落里的那个人。

他抱膝坐着。

一件单薄宽松的白衬衫,一条灰色运动裤。有些短,显出两只跟衣服一样白的脚。

没有袜子,是光裸的。

脚腕处系一根编织红绳,还挂着一个褪色的银铃铛。

头发长至腰际,看起来绵软但缺乏光泽,一副放在仓库里积灰许久的样子。

“小九。”保安大爷往前走了两步,光影随之变化。

那人没有反应。

不动,不看,安静地连呼吸声都接近虚无,仿佛兀自在昏暗的地下室定格成一张漂亮油画。

“他不太搭理人,脑子转得比较慢,老听不懂旁人说话。”保安大爷对林秋葵解释,然后又道:“小九,祁小子还认识不?他找你来了!”

……祁越。

听到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唐九渊才慢慢、慢慢地抬起头。

分明骨相是周正的,偏男性化的,一看就知道是个年轻男性。

但他的眉眼,连同右眼眼角那一粒小小的浅色泪痣,都散发着无比柔和的气息,面部线条纤细而忧郁,眼睫长又浓密。

——极为相似的细白皮肤。

精致的样貌,沉静下来有股破败的气质。

唯一不同之处在于,祁越像一把淋了血的刀,一抬眼,压不住的侵略性喷涌而出。

而唐九渊更像一片树叶。

轻飘飘地没有重量,颜色也很暗淡,落到河面上,连一点水花都激不起来,只会温顺地依着水流方向漂。

要不是知道还有一个袁南,林秋葵会以为他们俩才是亲兄弟。

又一只流浪小狗。

她想。

而且这只看起来更……美貌。

也更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