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连德是小个子,短头发,戴着口罩的脸圆圆的,额头黑黑的,鼻子上架着金边圆眼镜,棉军衣外面套着件白大褂,下摆蹭上了几块黑土的颜色。他和林家瑞站在一口棺材跟前,说话时微微扬起下巴。
金木过去打招呼,伍连德朝金木点了下头,迟疑了一下,继续跟林家瑞说话。过了一会儿,林家瑞叫拐子过去,吩咐了几句。拐子“嗯”了一声,跳上马车离开了坟场。
伍连德朝金木走来,伸出右手。金木忙放下相机,伸手去握,伍连德转身一绕,到了金木后头,解开了金木口罩上的结,紧了几下,重新系起来。他拍了拍金木,说你这么系口罩会松,不留神就开了,“ver letely——嘴巴和鼻子。”金木一愣,没听明白。
林家瑞忙解释,说伍博士让你把嘴巴鼻子捂紧。伍连德从小讲英文和广东话,官话讲得不利索。在东北期间,他向朝廷汇报情况,是特批的政府专线,直接用英文发给外务部。遇到和地方官员沟通,全靠林家瑞做翻译。
金木问林家瑞,安排什么时间采访伍博士。没等林家瑞接话,伍连德摆摆手,说采访暂时不用了。他往四周扫了一眼,皱起眉:“要先处理这些——尸体。金记者,你不如回去吧,这里很危险。”
金木看了看林家瑞,说报社不都联系好了吗,半天时间就够。林家瑞点点头,又和伍连德商量。伍连德却没再说话,走到路中间,看着坟场大门方向发呆。他在等哈尔滨的各级官员到来,向他们提出自己的方案:焚尸。
之后的一整天,金木又多次提起采访的事,伍连德始终没答应。他甚至没和伍连德说上几句话。倒是哈尔滨的道台和几个知县,跟金木抱怨了一通,自从隔离开始,傅家甸更加人心惶惶,除了疫情,还有几千口无家无业的流民无处安置。他们认为,疫情蔓延,无力可挡,哈尔滨凶多吉少。
焚尸的建议,震惊了所有官员。他们刚刚接受了毁伤“身体发肤”的西医解剖——毕竟被剖的是个日本人。但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烈火焚尸。死者为大,入土为安。不能安葬,便是死而不得其所,对祖宗的大不敬。更何况,一次要烧几千具尸体!
提出焚尸建议后的情况,伍连德自传的记述很简单:地方所有的领导者,一致同意支持他奏请朝廷允许火化这些鼠疫死者的尸体。其他文献记载则详略不同。综合各种资料,可以推测,焚尸的建议最初遭到各种质疑。
2012年有部电视剧,叫《浴火危城》[《浴火危城》是根据1910——1911年东北鼠疫改编的灾难题材电视剧,邓迎海执导,温兆伦主演,饰演伍连德。],演绎了这场鼠疫的故事。编剧给伍连德制造了巨大的阻碍:不但当地满汉民众反对,朝廷也死活不同意焚尸,迟迟不给回音。无奈之下,伍连德先向俄国医院求助,说服他们烧掉俄国人的尸体。然而,朝廷依然坚持焚尸是“大逆不道”,摄政王载沣称火葬“违反祖制,异想天开,易引发民乱”。
危急关头,伍连德孤注一掷,下令焚尸。傅家甸百姓聚众阻止,伍连德当众发誓,一桶柴油浇在身上,要与尸体一同焚烧。
历史的实情,没有丝毫的浪漫与狗血。金木的记录中说,当时,除了一名姓于的道台认为“活命更要紧”,其余官员乡绅都模棱两可,并未表态。有人提出全城灭鼠,有人建议开春后挖坑掩埋,还有人提出假设:完全隔离染病的人,封锁傅家甸——“弃之不顾,或可绝患”。
即便是当时参与防疫工作的西方人,也有不少人瞧不上伍连德的隔离方案和焚尸建议。查找资料时,我在《1910——1911满洲大鼠疫》(the great anchurian gue of 1910——1911: the geoolitics of an eideic disease)里,发现美国外交官员格林[格林是当时美国的资深外交官员,在巴西、日本、西伯利亚和中国都待过,特别关注中国的公共医疗情况。汇报内容来自greene to secretary of state“nsur reortno129,7 fe
uary 1911”file 158931126,rg 59,na 。]发给领事馆的一段汇报。
汇报里说,这个号称受过欧洲医学训练的年轻中国人,和他的专业助手,每天观察、报告、做实验,从早上九点半工作到下午四五点,但并没做什么实质工作,死亡人数仍然每天上升——“这是在浪费政府人力和经费”。
虽然伍连德是朝廷任命的总医官,但整个东北防疫队伍里,有俄国、日本、美国、法国、英国、德国等国家的专家,还有中国的中医。支持、反对、回避、嘲笑——什么声音都有。
伍连德没争执,带着林家瑞回到防疫局,提笔便拟写奏折。他说,隔离已经做到位,死亡人数却与日俱增,尸体不烧,鼠疫就不灭。请奏朝廷,是为了让傅家甸的官员闭嘴。写完电文,他递给林家瑞,让他翻译成中文,一式两份发到北京。林家瑞接过电文扫了一眼:“三天处理完尸体,办得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