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清楚殡仪馆在哪个方向,距离爱城究竟有多远。这天夜晚的天空恰好出了许多星星,凭借浅薄的星象知识,我发现我们正在往西走。车上几个人在交谈,他们的交谈缘由一个哈欠引起的。一个人打了个哈欠,另一个说咋的了?这个人说瞌睡了。于是有人抱怨说,真不晓得咋的了,哪里有这么心急的,深更半夜的。另一个先是叹了口气,然后说,他们啊,是怕人活过来,恨不得赶紧烧成骨灰,你们没看见吗,那片房子都拆了,就他一个钉子户。于是大家都哦哦地表示晓得了。
到了殡仪馆,有人迎出来说烧不成,一个炉子有问题,烧不干净,另一个炉子好像是传送带出了问题。殡葬车上的人说那还不好办呢?叫小李呢,几下就修理好了。出来的人说小李的老婆今天生孩子,最迟也得明天早上才可能回来。于是几个人七手八脚把东鱼从那个抽屉里往外弄,我问他们弄到哪里去,他们说放在停尸房。我跟着去了,那是一间宽大的房间,地上横七竖八搁着十多具尸体,有两具搁在一个台子上,几个人正在忙碌,看样子是在为他们整容。门外,站着一群家属,都在哭泣,抽噎,有几个因为悲伤过度,已经站立不稳当了,腿摇摇晃晃地,最后坐在地上,继续哭泣,抽噎。
我问一个殡仪工他们领导在哪里。他问哪个领导。我说了名字。那个殡仪工笑起来,说,他当然睡觉去了,这么晚,他咋可能还在这里。我说你有他电话吗?那个殡仪工说有啊,你记下。
我给殡仪馆领导打了个电话,他正睡意酣然,很不高兴地责问我是哪个,啥事。我说我是谁,他大约已经记不得我了,我又重复了两遍名字,然后将之前我们的两次交往作为补充和背景说了,他才恍惚记得,说,哦,是你啊,啥事?我说我有个朋友,刚刚死了,送到殡仪馆,炉子好像坏了。领导说是,两个炉子都坏了。我说我就打个电话。领导说,好,你就打个电话,你不急吧?活了一辈子,就为等个死,都等了这么些年了,哪怕这一时呢,是不是?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我说是这个道理。领导说好,你晓得就好,就再耐心等等吧。我说好,我耐心等着,你看明天炉子修好后,能不能把我第一个烧了。领导突然没有声音,声音又突然钻出来,像被开水烫了的蚯蚓似的,问,你……是谁?我说我是谁。又问,你在哪里?我说我在殡仪馆,我的一个朋友刚刚死去,我来送他,烧他。
领导出来见了我,问了情况,他说刚才他被我吓坏了,我说不是我吓你,是你自己吓自己,你故意把话往边上说的。领导呵呵笑起来,说在殡仪馆干久了,总会遇到些怪异的事。领导要我完全没必要守在这里,我可以回去睡觉,明天来就是了,如果我要回去,他可以开车送我。我谢了他的好意。领导把我带进他的办公室。办公室很宽敞,里外三间,有睡觉的卧房,还有煮饭的厨房。领导苦笑着说没办法,殡仪馆时常要接待一些大领导和大领导的家属,有时候要三天三夜守在这里,像个孙子似的跑前跑后,该流泪得流泪,没办法,人家要的就是这效果,以显示与众不同。其实有啥呢?领导一笑,说,丢进去,火一点,轰!一会儿工夫,尘归尘,土归土,荣华富贵,耻辱尊卑,全没了。
领导叫了个值班的过来,为我们烧了水,泡了茶。我和领导坐在一起喝了阵茶,他讲了几个发生在他身上的怪异的事,就起身走了,说明天得出一趟远门。我说你刚才说的那些事真有意思。领导说不敢再说了,背皮子都麻酥酥的了。
走的时候,领导让我带他去看看东鱼。领导来到东鱼身边,并没揭开盖住他的白布看看,而只是将一朵他从外边花台里采摘的玫瑰花摆在东鱼身边,握了握露在外面的手,然后双手合十,默默地念叨了一阵。
领导说,他说了许多祝福东鱼的话,恭送他的话。领导说对于每一具前来此地告别尘世的尸体,他都是非常尊敬的。
送走领导,我在殡仪馆外面的坝子里溜达了一圈。
天空昏暗,一早还出现过的星星,此刻都不见了。殡仪馆灯光亮晃晃的,显得空洞和恍惚,给人严重的虚幻感。亮晃晃的灯光映衬得天穹像一团濡湿的棉被,似乎就快就受重不住,要沉沉地压下来,整个殡仪馆都将在重压之下粉碎一片。
一群人分成三四五团,在坝子里的焚香炉里烧纸,祈祷,哭泣。燃烧的火焰映照着他们悲切的面孔。
我回到领导的办公室,不晓得是因为刚才喝了许多茶的缘故,还是因为东鱼的死亡来得太突然,抑或不习惯这个被死亡气息笼罩的环境,我睡意全无。我想起了殡仪馆领导刚刚给我讲的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怪异事。
领导说他从十五岁就接父亲的班在殡仪馆工作。他家祖上三代都是干这活儿的,以前这焚尸埋葬的事,是很被人瞧不起的,说要他接父亲的班,打死也不干,说没准今后连老婆也娶不上。他父亲却说这是个很伟大、很神圣的职业,否则的话,祖上三代咋会干这么久,早改业了,哪里还有劝儿孙继续做下去的。至于究竟是咋的伟大和神圣,父亲要他在今后的工作中慢慢悟会。
天天跟尸体打交道,先前是惧怕,习惯了也不当回事了。因为心头到底厌恶这个行当,领导说他做活的时候老是心不在焉,老想着调换个工作。有一天,他在抬一具尸体的时候,不小心让尸体跌下了担架,尸体的额头被摔破了皮。当时也没当回事,烧了。那天晚上他回家去,在进卧室的时候却摔了个跟斗,爬起来一看,额头摔破了。猛然想到那具尸体跌下担架也摔破了额头,他不禁大骇。他父亲晓得后,啥话也没说,也没安慰他,只叫他今后好好做事,认真点。
从那以后,他做事情再不敢马虎,小心翼翼。
有一回,他看见一具尸体的脸上有些脏,就打了水来给她洗。那是一个老太太,周围很多子女,他们都看着他,个个面露惊愕神色。当他将老太太的骨灰捧给她的子女们时,他们个个都很激动,跟他要了姓名,住址。三天过后,一个漂亮的姑娘出现在他面前。这个漂亮的姑娘在他面前出现过,就是老太太被火化那天,她哭得很悲伤,几欲晕厥。当时他还在心里嘀咕,这些人,做出一副舍不得老太太的悲痛欲绝的样子,脸这么脏,咋不给人家洗洗呢?姑娘邀请他去参加他们的家宴。领导说他自从干上殡仪行当,姑娘见了他都跟遇着麻风似的,都绕道走,走过了还往他身后吐唾沫。现在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站在自己跟前,处这么近,鼻息都喷到了脸上,香馥馥的,整个脑袋都晕乎乎的,究竟客气没客气都不晓得了,反正是跟着一路到了人家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