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卓何其倨傲的人,登时气得半死,咬牙道:恩情又不止一种还法,何须自贱身份?
恩情是有多种还法,但哪种还法由得了你自恃身份,居高临下?令嘉也是受不住自家三哥那股傲慢劲,不耐烦道:三哥,你要认这侄子,就得认了,莫再纠缠什么身份,真要说是且待午夜梦回的时候质问四哥为什么看上个北狄女人去,别来同活人纠缠。三哥你若实在嫌弃他的血脉,三哥你就别出面好了,由六哥出面。总归他也不肯成亲,那点名声也不值钱。
令卓再是目空一切,也是把手足放在眼里的,他会惦念四弟的身后祭祀,自也会记挂六弟的名声,沉默了一阵,终是委婉地认了输,且先让我见见那个孩子吧。
只许看,不许出面同他说。令嘉事先规束道:三哥你性子太冲了,我怕你惊到那孩子。
傅家的血脉哪有这么胆小的,你这般小心翼翼,反会误了孩子。令卓不甘地念着。
令嘉哼了一声,道:小心翼翼也比粗手粗脚好,总不至于把孩子打得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令卓悻悻然道:三郎是被你们养得太细皮嫩肉了,半点经不起摔打,大郎那就没事。而且后来,柳五不也讨回来了嘛,我还没还手呢。
傅家教子多用棍棒,但该用几分力都是有数的,只除了脾气暴躁的令卓。
令嘉翻了翻白眼。都懒得同他说什么道理了,毕竟亲娘张氏出面都没有用过,只免不得为自己倒霉的侄子侄女叹一口气,摊着这么个手狠无情的爹。
事情谈定后,令嘉顺口问道:三郎议亲的人选,娘让我问三哥你,可有什么要求?
令卓愣了一会,说道:选个文静点的,不会武的。
迎着令奕、令嘉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他板着脸道:这同我无关你们也见着大郎媳妇那样子了吧,一个妇人不安心相夫教子,反而天天同夫婿斗武,心思都不知在哪里,不讲规矩,简直不像话。
说到后来,他还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恼意,都不知是在说侄子媳妇,还是他自己的媳妇。
令嘉出于兄妹之情,真心诚意地劝了一句:三哥,夫妻吵闹同会不会武还真没什么干系。娘也不会武,但生起气来爹还不是照样不敢大声说话,只是爹哄人功夫好,娘总能被他哄得消气。就是大郎,你看他同英娘打打闹闹这么多回,有哪次英娘是真下了狠手的?说穿了也不过夫妻情趣。也就三哥你哄不住三嫂,这才真被揍得鼻青脸肿。你与其担心三郎将来同他媳妇动手,还不如给他娶个如意的,纵是像大郎那样不小心挨了几下,也是眉开眼笑的。
令卓想起大侄子那不争气的德性,脸上的表情不由有些复杂,最后叹了口气道:让爹去选吧,他选的人总不会差。
令嘉也要叹了,三哥,你这爹做的可真是甩手的掌柜啊!
令卓又嘲她虚伪:我若真要管,七妹反而又要担心我罔顾三郎心意了吧。
令嘉笑了笑,没应。
令嘉自傅家离开时,是令奕送的她。
他自回府起,除了中间指责了两句,就一直保持着沉默。
令卓恼他瞒了这么些年,刻意无视了他,只等着令嘉去后再收拾他。
令嘉倒是窥出了他的几分心结,趁着最后的几步路,念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一个对生死离散,携手一生的承诺,不知被多少有情人引用作情衷誓言。可又有多少人记得最后两句呢?那个誓言终究是被漫长的距离、长远的时光打破。
那万俟朵的《诗经》造诣不错,这几句用在她和四哥身上,确实应景。但既给孩子取了‘信’,可见还是存了难以释怀的怨念的。
不是的。她连殷话都不会说,怎么可能读懂《诗经》。令奕停住了步伐,他抬起头,神色苍白得有些惨淡,这首诗是四哥教她的,只是最后一句寓意不好,四哥扭曲了诗句的本意,他告诉她是将士的妻子在不见丈夫归来后,选择了自尽,即使过了这么些年,他们依旧不曾忘记承诺。她用这句为信郎取名,不是出于怨,而是出于爱。
令嘉很想告诉六哥,无论是怨疑惑是爱,那都是那个女人对傅令启的感情,同他傅令奕无关。
可最后终是不忍戳破他的心思,只作不知道:既然信郎的娘不曾怨恨四哥,你为何这般不乐见信郎认回来?纵使在你眼里,我们家千个万个束缚了你,你也当为娘想一想。
信郎的身世太不堪了。令奕幽幽叹道:汉夷夏子边关是有不少,但似他这般生母为北狄贵女,生父为殷朝将门的却是绝无仅有。他的父母隔着家仇国恨,最后又同归于尽与其叫他知晓这样不堪的身世,还不若让他以为万俟归是他的父亲,同他的母亲情深义重,这样他念起父母时,心里总是平和的。